「佳篇赏读•散文」香河高勤:一梦到潮白
我们常把身边的河称为“母亲河”,蒙享生养和哺育的恩泽,也常常像忽视母亲一样淡忘一条河的存在,无暇去倾听她,不记得上一次走近是在哪一年里的哪一天。倾其所有,是“母亲”这一称谓的翻版;从母亲那里,我们除了索取好像也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做。
广袤的华北平原,不比南疆和北国,或有丰沛的雨水,或有冻彻天地的个性,我们这里地处中原腹地,一马平川。四季界限分明,春就是春,夏就是夏。“立秋”一到,多足的暑气赶紧卷铺盖走人,“霜降棉袄,立冬棉裤”是从不讲价的。河道沟渠如网,那些地图上的蓝色脉管有粗有细,长长短短,昼夜不停为平原输送血液。
潮白河、青龙湾就像两条动脉支撑起我们,让生机、家园、历史、未来、渴望与忧伤等等衍生物因此变得立体而生动,变得一切才皆有可能。青龙湾在县域南缘,与我们擦边而过,这条从著名的京杭大运河北部分支出来的行洪河道端庄而清秀,如同我们的一家“族亲”,虽走动不多,但根脉相连,唇齿相依。潮白河则在县域中间偏北位置横贯东西,她一把环抱了香河人,给了我们三十六度的体温。
最近住到潮白河边,每早沿河坡上的小道儿走一走。正四月中旬,气温回暖,露是饱满的,翠绿的麦、鲜嫩的草、羞怯的花儿们顶着露珠在晨光下舒展。土地是绵软的,带有沙性,枯草、腐植和新钻出的绿芽儿把河坡及一条尺把宽的小径变成地毯,蓬松且图案抽象。露水不光打湿了鞋,还沾湿了裤脚儿。原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不是一句妄语,它最初一定是作为“感叹句”来道明一种客观现象,至于后来如何演变成一种推断式的“问句”被引申去了别处,河全然不知,她依然故我,蜿蜒而下去寻找大海。
第一次见到潮白河时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不过几岁的样子。家在安头屯镇上暂住,祖父在县城上班,父亲在部队。母亲上班的供销社与家虽然仅一路之隔,但每天极少在家站住脚,上班没个点儿,晚上不是开会就是包包儿,那些起子、碱面、花椒、大料、红白糖们要从麻袋分解到巴掌大的草纸片里,包好,不同的人口有着不同的量。棉线要从大团里分出绺儿来,留待售出,两人想买三人份,那是绝对办不到的。我们姐弟三个跟着祖母。祖母的户口落到村上,还分有一小片儿自留地。正值社会动荡,“大四清”、“小四清”、“三反”、“五反”,运动一个挨一个,整日里昏天黑地,有段时间母亲还被组到“工宣队”住进了学校。祖母拢住大的和小的,中间的妹妹晚上被母亲带在身边,困了就搁在柜台上,有一回睡梦中的妹妹从多半人高的柜台上掉下来,一时失声,吓坏了母亲。
孩子成长的路上如果少于父母陪伴,会像刀一样割伤亲情,且难以弥合。缺少了父母爱的滋养,就像大河无水,太多的茫然、深深的孤独和脆弱的敏感会在他们后来的人生路上如影随形。
当那个下午,从部队回家探亲的父亲骑上自行车带我出村时,坐在前梁上的我一直沉默不语,隔膜就像空气横亘在我们中间。
不知走出多远,来到一条大堤跟前,父亲下了车,沿堤的陡坡推着车和车上的我奋力前行,几乎是被举在头顶上的我回头偷看父亲。父亲笑着问:“下来走?”我正不置可否,父亲却一加油,一个助跑,我们登上了堤顶。正值壮年,又出身军人,父亲的孔武有力一直是我心里的一缕阳光。
一条大河出现在眼前,宽阔的水面、奔涌的河水、清冽的风,深深的车辙在大堤上蜿蜒远去,一丘一丘的备土让本就强悍的堤坝有了动感。父亲将我从车上抱下,这时的我小若一粒尘埃。
父亲推着车沿堤后的缓坡很快到了坡底,我跟在后边一路狂跑。河上有座桥,只是暴涨的河水将桥当腰浸在水里,阻断了两岸的往来。那边的半截桥上,有几个赤背、光脚的男孩儿在相互追逐,桥头上有用网搬鱼的人。黑色的大鸟在天与水之间或腾空而起或俯冲直下。那是什么鸟儿?我想问父亲,终又没能发出声来。这是个仲夏的傍晚,桔红色晚霞映在水面上,跳荡的光影相互间似乎碰出了声音,叮当作响。我和父亲站在剩下的这半截桥上,直到天色渐暗。记忆里这是幼年时唯一的一次真正和父亲在一起,这画面时常回到眼前来,就像一张老照片,旧了岁月。
多年后,知道了我和父亲到过的地方就是潮白河,离我们的住处不足十华里。
多年后,患病的父亲口不能言、四肢麻木,我给他按摩捶捏,当我的双手第一次握住父亲的臂膀时,内心蓄积的怨恨喷涌而出,我恨一切不能推倒了重来,我怨父亲怎么就把他的强大丢失殆尽?
多年后,上天赐我临河而居。晚上,站在二十四层楼的高处,关掉室内所有的灯,看窗外夜景。堤顶路上的灯忽闪忽闪亮起来,在风摆的杨树枝里明明灭灭。潮白河大桥灯光银亮,犹如一条腾空的龙横卧西北;对岸楼群的人家灯火倒映在潮白河里,成了一河流萤。路灯的光把一条堤顶路割成等宽的格子,有车飞速驶过,如一星星光影穿越在史书的字里行间。偶有拖挂车往来,侧旁的指示灯闪着宝石蓝的光,一串串,半个夜空成了一个魔幻世界。潮白河——梦里千年,真想问一声:你的前世今生?
一九九九年一月始,我曾在乡下税务所工作近两年。班车每天从义井大桥上过,单薄而老朽的桥时常破相,今儿被撞掉条栏杆,明儿被撞断根立柱,修修补补,新旧杂陈。时值改革开放初期,不知是人们求钱心切还是尚不稔熟汽车的脾气秉性,或者就是人心与人性从桎梏下挣脱后的贲张与失矩,单从一座每天都面临分崩离析可能的老桥似乎也能一窥我们心底的躁动。
桥下是瘦得不能用皮包骨头来形容的潮白河,剩下的只是一条歪歪扭扭的肠子,恶浊而僵死的水泛着腥臭,看得人心疼。河套里劳作的人,早上在那里,晚上还躬耕在那里。这情景深深刺激了我,曾经钟爱却不得已搁置十余年的文学表达在心里悄然醒来,对潮白河满是倾诉的欲望。
在早的潮白河不叫潮白河,明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创修和清康熙十四年(1676年)纂修的《香河县志》里没有关于潮白河的确切记载,只是能追溯到白河与潮河的踪迹。
清光绪十二年,顺义县李遂镇决口,上游的河水涌入箭杆河,自此共有五条小河汇入箭杆河,所以箭杆河又称“老五河”,即潮白河前身。当年因河道疏于治理,淤堵不畅,堤坝薄软,加上多有降雨,导致河水泛滥成常,不断改道。在《香河县志·康熙版》“山川、河流”部分仅两页的三百余字中就有“水泛”二字近十处之多。可以想见两岸的生灵涂炭和民不聊生。
“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围绕洪、涝、旱、碱等灾害展开了综合治理……1950年4月2日动工开挖潮白新河,新河道自钱旺村乡焦康庄村西改道南下,途经七个乡镇,至安头屯乡商汪甸村东进入宝坻县……”(摘自《香河县志》许生主编第157页)。自此才有了我们今天看到的潮白河。
依山傍水不只是祖先的浪漫,更是一种生存智慧。万物离不开水,而人类和水的谈判似乎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一九五八年九月,一万余名香河人参加了密云水库的修建,在白河大堤上,他们人手一辆“千斤车”,“突击队”、“战斗组”顶风冒雨奋战在水库工地。一九五九年五月九日,周恩来总理到工地视察,与香河民工支队政委陈春来握手,盛赞他们的大无畏精神。这年的九月十日。毛泽东主席在白河大堤上紧紧握着陈春来的手。来年的大年初二,郄万成代表香河民工,在人民大会堂接受周总理的接见。
老辈人都记得“上海河”、“出海河工”,那是当年对兴修水力、河道开挖及堵口工程的统称,是一代人的共同记忆。村村队队,家家户户,青壮劳力人手一辆小推车、一把锹,夹起铺盖卷就加入了浩浩荡荡的治水大军。那时没有推土机,更没有挖掘机,全靠肩挑锹挖人力推……完成了上游官厅水库、怀柔水库、密云水库的建设、凉水河的疏挖、两麻庄的堵口,建起了下游的青甸水库,从而根绝了水患。在那缺吃少穿物质极度匮乏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人们凭借信念与意志“缚住苍龙”,变水害为水利,正是当年数百万人的壮举,才有了今天我们两岸苍生的福祉。
作为驻京部队中的一名军人,父亲当年也在那热火朝天的密云水库工地上。他一定想不到,命运之舟有一天会靠岸香河,最终叶落潮白河边,更想不到他的后代子孙会在这祥和与安稳之地得以延续他的生命。我们祖籍天津,长在潮白河边。
进入五月气温升高,站在堤上抬头远望,翡翠样的河水,浅绿水草,褐色堤岸,深绿的护坡杨,蔚蓝天空,色彩层层叠叠。风和日丽时,河面静如处子。风起,河面上搓起片片水纹,近处和远处不同,抢阳处和背阴处有别,此时的潮白河简直就是个淘气的孩子。在城里,柳絮漫天正是让人不胜其烦的时节,再看潮白河,一河的水漂着半河絮,好似天空中的白云跌碎到了河里。
又一个新的早晨,河上摇来一条小船,船上两个打鱼的中年人闯入我的镜头,水波荡起,画面灵动。我说:“师傅,拍张照行吗?”“行啊行啊,等我这就起网啊!”两人热情有加,将船打横,一点点拉起粘网,一拃长的鲫鱼挂在网上,急欲挣脱。我说:“师傅,老早就出来了吧?”“呵呵,也没忒早,五点,就为一个玩儿!”
从曾经的不堪走到今天,从生存来到生活,潮白河边人的日子有了质的飞跃。如今,堤顶路都修成了小马路,车子在上边风驰电掣,再不见了坑坑洼洼和爆腾狼场,上下堤的缓坡不是沙石铺面就是水泥打地,沿河的主题公园时有新貌......
一条大河波浪宽,岸上有家,河中有梦。潮白河不仅给了我生活,也带给我生命的痛和感悟。最近,循着潮白河的走向,我顺流而下,来到天津界内的“千米桥”上。桥北,引泃入潮河与潮白河在此相汇,水域宽阔,水质清澈,两岸风景宜人。再往下走,河水汇入到我们常说的“九河下稍”——海河,成为天津市的“生命之水”,经市区的三岔河口贯穿市区后于大沽口注入渤海。潮白河最终融入大海,抵达了她所魂牵梦萦的家园,在我,又多了一层含义。
作者简介:高勤,河北省作协会员,省散文学会会员。香河县国税局干部。曾在《当代人》、《北方文学》、《少年小说》、《红豆》、《青春》、《少年文艺》、《儿童文学》、《散文百家》等报刊上发表作品。出版文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