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玺璋:文字垒起的一座丰碑 ——评英雄传奇《董海川》
年初收到李铮兄寄来的两大本《董海川》,我的确吃了一惊。煌煌近百万言的一部巨著,是我难以想象的。恰如李铮兄在“后记”中所言,大约十年前,我们曾在一起谈到董海川,我希望有人能写写这个人物。没想到,十年后,李铮兄真的交出了这样一部震撼人心的作品,一部可以和董海川相匹配的作品。他用充满感情的文字为董海川垒起了一座丰碑。
董海川是中国武术绝学八卦掌的创始人,为中国武学的发扬光大贡献了毕生的心血,固然应该写,也非常值得写。但写董海川绝非易事。首先是可以利用的材料少而又少,涉及董海川的身世和经历,而相对比较可靠的,大约只有墓碑上的那篇文字。在董海川生活的时代,习武之人读书的很少,虽有读过几天书但能把或肯把武林中的人和事诉诸文字的就更少,这不仅关乎能力,也关乎习惯或观念。武林中人多视本门本派的武艺为独门绝技,是不肯轻易示人的,故以口传心授为主,很少以书本方式流传。至于文人学子,肯与武林中人结交的,恐怕也不多见。古代有位司马迁,他著《史记》,肯为“游侠”立传,已是凤毛麟角;近代有位谭嗣同,他与大刀王五的生死之交,更是绝无仅有。据说他的绝命诗“去留肝胆两昆仑”中就有一位指的是大刀王五,可惜他死得太早,也没给王五留下更多的文字。所以,武林中人的事迹,多靠街谈巷议,口口相传,白云苍狗,真假莫测。这是其一。
其二,在董海川的经历中,也有一些难解之处。比如,有传说他学艺之后下山曾到南京见过洪秀全,并接受了去京城刺杀咸丰皇帝的任务;又说他来到北京之后,打算以太监身份混进皇宫,故曾自宫。后遇肃王爷,二人一见倾心,遂成莫逆。这时恰逢咸丰病世,刺杀之事亦不再提。如何处理这些充满内在矛盾的情节和细节,对作者显然是很严峻的考验,就叙事而言,不仅在逻辑上要自洽,而且,人物性格和精神世界也要考虑其内在的统一性,否则,董海川的形象就可能受到损害。
现在看来,在李铮兄所作的《董海川》中,这些难题都得到了妥善的、合情合理的解决,有些地方甚至解决得很高明,很有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我想,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面对董海川这样一个题材,作者采取怎样的表现方式,是至关重要的。因为,董海川在历史上实有其人,他在京传授八卦掌多年,高徒便有几十位,再传弟子,乃至后辈子弟遍及世界,他们心目中都有先师“董公”高大威猛的形象在。对于一位“传奇”作者来说,这种现实性不能不是一种束缚和限制。在创作中,这种人物所固有的“真实”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违背的。但他所作毕竟是一部“传奇”,一部叱咤风云、天马行空的英雄传奇,不能没有放纵其文思与想象的博大胸襟和精神自由,所谓“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就是强调作者的创作思绪,可以上接千年,纵横万里,穿越古今,驰骋江海。
这正是《董海川》的不同凡响之处。在这里,作者浓墨重彩地描绘了董海川作为大清武林第一高手的成长经历,谓之英雄成长史亦可。故事是从董海川少年习武开始的。这个平凡的农家子弟,因了极偶然的机缘,与几个少年朋友,亡命天涯,竟走上一条极不平凡的英雄之路,在经历了世间凡俗难以想象的磨砺锤炼之后,最终成就了这位顶天立地、光照日月的英雄豪杰。那是一个风云激荡的年代,作者把他放在乾嘉以来民间反清斗争的大背景下,给他的英雄形象涂上了一层历史的沧桑,有了这层底色,他不再仅仅是一位武林高手,国术大师,而且还是德被天下,义薄云天的道德完人。
这是作者赋予董海川最鲜明而又突出的特点,即武林的道德信念、行为规范与儒家,特别是宋明以来程朱理学、陆王心学所提倡的慎独、克己、修身、历节等理念,在他身上是融为一体的。他的神勇、苦学、博采众长、潜心悟道,使他成为无人可以挑战的武林第一高手,是一方面;而更重要的一方面,是他完全不计个人得失地讲诚信,讲公正,讲道义,讲气节。比如他拜师达扬学习轻功,后知达扬即杀害白莲教川楚大起义总指挥王聪儿的凶手罗思举,这让他感到十分为难,几次有机会除掉这个恶棍,他都因师恩在前而下不去手。他与僧格林沁的几次比武也是这样,在他固然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意思在,但别人不这么想,洪秀全就怀疑他勾结官府。他对雪莲、海婉这两个一直心系于他的女子的态度,更具有儒家“发乎情止乎礼”的道德感。这样的例子在书中俯拾皆是,不胜枚举。杨联陞先生在谈到侠与儒的行为方式时曾说,儒家是用个别修改一般,而侠则依普遍原则行事。冯友兰先生也曾指出,侠的行为很多时候是“超道德”的,“比其社会所规定者高”。故在常人看来虽是违背常情的举动,但侠仍会坚持。董海川的许多行为,只有这样才是可以理解的。犹如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是神,也是人类自立的一座标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这使得董海川的形象完全超越了传统古典小说中所塑造的英雄形象。《三国演义》的关羽,《水浒传》的武松,都是千古传唱的英雄。《水浒传》一百单八位英雄好汉,金圣叹最推崇武松,称他是“一片血诚,一片天真,一片大义”,而董海川对人对事何尝不是一片赤子之心,纯真本色?这几句话,武松担得,董海川就担得。关羽人称“武圣”,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美誉,董海川则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得名“大义金刚侠”,就在杀虎口救镖车之后,他的侠肝义胆,首先征服了心意拳大师戴文雄,不仅收他为徒,还要培养他为心意拳下一代的掌门人;而隆庆祥的廖庄主更为董海川的豪侠仗义顿生崇敬之心。其诛杀申屠霸,为其对手僧格林沁的尊严而杀了捻子桂三,都可见证他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英雄气概和道德观。
虽然《董海川》骨子里是一部英雄传奇,但为了增加其可信度和真实性,在这里,作者有意用了一些历史文献来突出其叙事的史传色彩。故事开始前,他先卖了个关子,用《红楼梦》中“石头记”和“情僧录”的办法,借蔡文典的《大清武林列传·董海川传》,引出董海川的故事。书中还大量引用了《清史稿》《清史演义》以及一些文人的掌故、笔记,搞得虚虚实实,扑朔迷离。尤其值得赞许的,是在这部英雄传奇中,作者巧妙地融入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四朝民间与朝廷、江湖与庙堂的博弈,乃至满汉之间的华夷之争,与清日之间的国家民族矛盾,作为董海川身世飘零的历史大背景,深化了这个人物的思想内涵和认识价值,使这个人物更复杂,也更有立体感。
解玺璋:知名评论家、学者、近代史研究者,从事报刊编辑、图书编辑二十余年,曾获多种全国及北京市文艺评论奖,著有《梁启超传》、《一个人的阅读史》、《喧嚣与寂寞》、《雅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