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清明,遂想起】◆吕方平

作者简介

吕方平,男,1971年出生,大学文化。济南市莱芜区汶源学校高级教师。爱好读书、写作、旅游、养花。

清明,遂想起

那年我离开老家

天空中有雨在下

肩上的背包沉沉的啊

装满外婆的牵挂

我看到她眼中有泪花

风中飞着她的白发

拉着我的手啊紧紧的

还有说不完的话

——题记

因了清明回乡祭祖的习俗,“寒食”节,我便带了妻女回老家一趟,返回路上又去岳母家走了一遭。“爸,你有姥姥吗?”晚饭时,在自家的餐桌上,十六岁的女儿忽然问我。我一下怔住了!一瞬间,那张严厉而慈爱的面容迅疾又浮现在眼前。“当然有啊!可是我的姥姥早就去世了,那年我跟你妈刚结婚,还没有你……”说过后我一阵默然。其时,央视新闻联播正在播出“清明说吧:说出你的思念”专题节目,听着为人子为人女者在一个封闭的亭子里面对摄像头哽咽的诉说,我的心头一阵悲怆!

在乡间,我们管姥姥叫“姥娘”。屈指算来,姥娘故去都已经十八年了啊!但十八年岁月的风沙没有磨蚀我对她的情感。思念,总是在歌手侃侃那首《老家》的深情歌声里,如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过我流泪的面颊;思念,总是在无边的夜里一个清晰的梦境之后,幽幽地随我醒来,让我久久不能再眠;思念,也总在这样一些特殊的日子里,像一声声亲切的呼唤,无数次让我驻足回眸,而彼岸袅袅的炊烟里,永远是那个在村口守望的身影……

姥娘一生命运多舛。她的青春于战乱中度过,在莱芜战役隆隆的炮声里,她用大襟袄裹着六个月大的女儿(我的母亲)奔走在“逃反”的人群里,后来丈夫去世。带女改嫁以后,她先后又生下四女一男。不幸的是,第二任丈夫却又殁于矿难,抛下三十来岁的姥娘独自拉扯着六个孩子艰难度日。那一年,最小的孩子——我的小舅不足周岁!时至今日,我仍然难以想象当年的姥娘靠着一股怎样的毅力,又是付出了多大的辛劳,才把六个孩子抚养成人!当我的那些姨和舅陆续出嫁、成家,按说姥姥娘应该安享晚年了吧!可是命运再次跟她过不去:一向身强力壮的小女婿却因一场手术再也没有醒来!面对一回娘家便悲悲切切的我的小姨,她的心里又该忍受着何种煎熬!祸不单行,当她正为我的小舅电器短路烧伤了手心疼不已时,我四姨家患病多年的儿子却又在此刻走到了生命的终点。而这最终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大家相约一起登门,委婉地告知她这一噩耗时,她久久说不出话来。而后便张罗着做饭菜招待大家。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长期罹患高血压的姥娘终因脑出血猝然倒下,那颗坚强了一辈子的心脏逐渐停止了跳动。那一年她才六十九岁。

姥娘是个不简单的女人。一辈子要强。且不说她在艰难的岁月里咬牙苦熬,就是在平常的待人接物中便以一个女子罕见的胆识撑起了门庭。她的三小叔子在莱芜战役中牺牲,解放后,当人民政府要认定烈属身份时,她已处孤儿寡母的境地。面对家族内对烈属资格的纷争,她据理力争,最终将“光荣人家”的匾额挂上了自家门楣!或许在她的意识里,长兄如父的理念根深蒂固,而长兄没了,长嫂的责任还在!一个寡居女人要肩负起七口之家的里里外外委实不易。听母亲说,姥娘很善于跟各种人打交道,迎来送往,很是练达,以至后来本族里逢事也都来跟她商量。她也因此习上了吸烟喝酒。我曾在旁边听姥娘跟人谈起过缘由:“逢年过节,大事小情,来了客,怎么着也得陪人家喝盅酒吧……面对一窝孩子,白天累得不行,晚上却又睡不着。那夜真长啊!睡不着了,我就只好点上一袋烟……”成人以后,我每每想起姥娘的话,心里便怀了深深的同情!在那寂寞忧伤的长夜里,那明灭的烟火中,一个孤苦的女人该忍受着多大的难为啊!但姥娘从来都是笑模笑样地待人。我的记忆里,她家总是出着个“茶摊”,村里南来的北往的,男女老少,都爱来家里坐一坐。而姥娘总是一壶干烘茶,一匣老旱烟,笑脸相迎,从不嫌烦。那茶淡了再接,乏了再续;那烟辛辣干烈,常呛得我满眼泪花。有时候我常见那些街坊邻居,什么也不说就干坐在那里,闷闷地抽着旱烟,心里曾颇生诧异。及至姥娘的葬礼上,许多年迈的老者都低头垂泪,默默地送她最后一程,我才恍然明白,当年来闲坐的那些人们,其实是以最朴实无声的方式,传递浓情地支持,表达对这位坚强而贞洁的母亲的敬意呵!

我的童年几乎全在姥娘身边度过。母亲常常说起,我小时候家里很穷,几个叔叔都未成年,一大家子人的生活重担几乎全压在她和父亲肩上,风里来雨里去,哪里有时间管我?是姥娘自觉把照看我的责任揽了过去。我们村在西,姥娘村在东,我便被揣着抱着,频繁地往返在之间的田间小道上。因为有了姥娘温暖的呵护,因为有了未出嫁姨妈们悉心的照顾,我住惯了姥姥家,却对自家陌生了。长大后,总是被她们提及,说我们家往东有个石坝子,坝子边是个棘针园,被抱着的我每到园子附近,往东去很平静,而一往西便咧嘴大哭……这情景我自然不记得,但那个棘针园却是印象深刻的,因为姥娘常常携了我的小手,踩着一地清凉的石板路,从这里往东往西……

小学一年级我在本村上了没几天,便被转到姥娘的村上,其时小姨正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师。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父亲做出的,还是姥娘要求的,但从此我的童年就有一段甜美的回忆了。寒冷的冬晨,我赖在灶头的炕上不肯起床,姥娘便把我的棉裤在火上烤一烤,哄我趁热穿上;那时上学早晨饭是要回家吃的,每次我跟着小姨踩着满地的积雪刚迈进大门,便听到院里北屋那两扇古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姥娘将我们迎进屋,先将我的帽子围巾除下,再将我的一双小手打上猪胰子摁在热水里烫一烫。一个大板凳早已安放在灶头的炕上,那自然是为我准备的,我便被姥娘扶了坐上去,刚把脚蹬在炉台上烤着,一碗热腾腾的小米面糊糊便已递到了手上……而每次,姥娘总要重复那句老话:“外甥是狗,吃饱了就走”,却并不生气,笑呵呵地望着我……

姥娘家的小院里有三棵石榴树,东屋的后面是两棵枣树。榴花似火的五月,有蜜蜂嗡嗡地闹着,空气也因了枣花的浸润飘着甜味儿。树下的祖孙俩一个做着针线,一个拿本小人书闲翻。及至小姨或小舅挑水回家,姥娘便停下针线帮着往瓮里倒水,而且每每问我:“平子,你长大了,姥娘动不了了,来帮姥娘打水不?”“行啊!”我随口应道。“好,好!”姥娘便像得了极大的承诺,每次都是笑眯眯地满心欢喜。如今想起来,那笑容里满含着多少期待啊!把我这个“外姓人”从小疼大,那一针一线一水一饭里定是饱蕴着万般慈爱!当凉爽的秋风拂去了太阳的焦热,累累的石榴便在枝头笑呵呵地裂开了嘴,而满树的红枣也在绿叶间眨着挑逗的眼神。我跟在姥娘身后,挑选着最中意的石榴,她站在凳子上,用镰刀揽过枝条帮我摘下。那裂嘴的石榴熟得最好,酸酸甜甜的滋味至今难忘!而那高处的红枣,姥娘就无能为力了。但常常是夜来的一场大风急雨过后,我还在朦胧的梦中,便觉得有个瓢子放在了枕边,睁开眼,满满的一瓢红枣!抬头,是一双笑吟吟的眼……

姥娘疼我,却不溺爱。每次买回茶叶或者点心,包装的草纸是断不能丢弃的,她总会仔细抹平,认真裁整齐。攒的多了,便用纸捻子给我订成练习本。即使是这样的本子,也总是教育我用完了正面再写背面。记忆里,曾挨过她一次最严厉的批评。有一年,北山里她的娘家侄子来看她,带来的是黄瓜。姥娘给我一根,我吃完后将把子随手一丢,却招来她最严厉的训斥,说的什么我已忘记,大意是嫌我吃剩的黄瓜把子太长教育我不能浪费云云。这件事的印象太深刻,以致多年来,每当我吃完整支的黄瓜,总要下意识地看看是否咬到了最根部,抛出的瞬间也总是浮现出那双由慈爱而瞬间严厉的眼……我应该感谢姥娘,是她培养了我从小勤俭节约的好习惯!

从小学三年级起,我又迁回本村上小学。但几乎每个星期天,我都会带着两个弟弟去看姥娘。一进村口,在闭了眼也能摸的胡同里穿行,我的脚步便明显加快了。拐过一个屋角,站在一个大崖头的顶上,那个茅屋的小院便尽收眼底!全不顾远落在身后的弟弟,几步飞奔下去,迎面便是挂着“光荣人家”匾额的熟悉门楣,进大门便喊一声“姥娘!”,便见她已惊喜地笑吟吟迎出门来,每次都是那句话:“啊!平子来了!”……待我们坐定,一番家长里短的询问之后,姥娘准走进旁边的耳屋,捧出大把醉过的红枣,那枣儿一定是在酒里泡过,一颗颗红润饱满,酥脆香甜……真的是应了“外甥是狗,吃饱就走”的古话,疯跑一天,夕阳西下我们照例吃过晚饭才往回走,姥娘便到村口相送。尽管我们一直让她留步,但她口里应着却始终不驻足。两村之间隔着一道深沟,遇到天晚,她便一直送到沟边,直到我们爬上对面的崖头要拐弯了,回首望去,苍凉的暮霭里依然伫立着那个守望的身影……

后来功课渐紧,尤其是上高中以后,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去看姥娘,偶尔的几次也仅是在春节之后陪着母亲去看过她。高考前的几天,姥娘忽然来了,其时我正在家里备考做最后的冲刺。她走进我的房间,话没说成几句,便哽咽了,随后便抖抖索索地掏出一个层层包裹的手帕,拿出一叠大小不一的钞票给我,我一时愣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只是叫了一声“姥娘!”,母亲走进来,劝慰她几句,相携走了出去……师专的两年里,因为学校在外地,更是难得跟她见面。参加工作了,我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买了礼物去看姥娘,谁知却一连三个月不发工资。及至工资到手,在一个周末的黄昏,我骑行了老远的路,从我工作的遥远的北山里才又走进那个熟悉的农家小院。那晚,姥娘很高兴,陪着我喝了不少酒……最后一次见姥娘是在我婚前的俩月。那次她来我老家,便临时住了一晚。因为睡不开,她便和我的未婚妻挤在一张床上。第二天,妻悄悄告诉我,姥娘早早就醒了,黎明的时候,一睁眼,却发现姥娘支起身子痴痴地端详自己,吓了好大一跳呢!我听了默然不语,妻哪里懂得姥娘那凝望里的深情呢?或许,在我的身上,有姥娘青春的记忆,有最浓情的期待,相比于其他的外甥(女),她倾注了加倍的慈爱。而今,当我即将成家的时候,她是否又把对我的爱自然又给予了这个与自己同床而卧的陌生女孩呢?

而我早已经没有机会与姥娘交流这个话题。

前年的大年初二,我们兄弟照例去给舅舅拜年。他的房子是姥娘过世之后才盖的。而我,一直想去看看那个茅屋的小院。

又走在十几年前的路上。那相熟的胡同没多大变化,那亲切的屋角依旧遮挡着视线。几步拐过去,便又到了那崖头的顶上!但那一刻,展现我面前的是彻底的失望和苍凉:小院正前邻家斑驳的土墙依旧矗立,西面的土堰虽塌了豁口却也犹存,而记忆里那挂着牌匾的门楣和门前栽着石榴树的茅屋却再也无处可寻!“拆了,都拆了啊!”我默念,很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来看看。旧址上,新栽的白杨早已长到杯口粗,成排的默立;积雪初融的地上很是泥泞,一些枯草断茎在风中叹息。只是地基还能依稀辨识,我还能分辨出哪是偏房,哪是正屋……

那年我回到老家

天空仍有雨在下

葡萄架下空空的啊

没有外婆讲童话

恍惚中我又见到她

微笑着对我说话

温暖的手啊轻轻的啊

抚过我流泪的脸颊

耳边,恍然又响起那首熟悉的旋律,依稀又见姥娘笑吟吟地迎立在门口,转过脸,我早已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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