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呼唤,儿时的伙伴
儿时,我生活在矮墙内四角的庭院里,触目可及的是矮墙上面四角的天空,紧紧包裹着矮墙与天空的是寡母凝满了真爱的藩篱--厚重而又绵密。
在那近乎封闭的小世界里,我的童年生活平静而单调:满园的花草是我的朋友,从容的蜗牛、忙碌的蚂蚁是我的玩伴。
这一切,在遇见小二儿的那一刻彻底改变。
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家那少有人来的小院光临了两位访客:一位是小脚二奶,一位是小脚二奶的孙儿。我就站在母亲的身边,抬眼向那个高我半头的男孩儿望去:圆圆的光头,伶俐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上翘的嘴角,脸上满写着灵气和鬼气。二奶以小村人固有的方式用短短的语言对两个孩子相互介绍:'小二儿,叫'三姐'!'小二儿含糊地喊了一声,喊的内容我根本没有听清。--想来,那一刻,在他的眼里,我这个黑瘦、羞怯的小丫头与'姐'字的内涵和外延一定是搭不上半点关系,所谓的'三姐'无非和'二蛋''五丫''狗剩儿'一样,就只是彼此间呼喊的一个代号罢了。没有半点做姐姿态的我怯怯的不敢吭一声;而那个不懂'认生'的小二,甚至没有好好看我一眼,就像'头儿'一样招呼着我向门口冲去。
我尾随在小二的身后,如同一个勉强跟上队伍的跟班跌跌绊绊地跑出家门。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门口一个又高又陡的土坡--那是母亲一再嘱咐我不可踏上的禁地。我站在'小山'脚下,抬眼望着已经站立成一座山峰的小二儿,目光里满是艳羡、渴望和畏惧。小二儿回过头来,恰似一个身着劲装、头悬发带的勇士,雄赳赳、气昂昂:'赶紧爬上来呀,没事滴!'我禁不住诱惑,迈着碎步,小心翼翼地开始爬坡。一步、两步--有点滑,不过没有关系。我终于攀上了顶峰。小二儿鼻翼微蹙、骄傲地说:'我--说--没事吧!'我四下看去:哦,好高,都能看见我家小土房的房顶呢--还好,母亲和二奶去了屋里,我不至于被发现。于是我放心大胆地成了'绝顶'的征服者。我战战兢兢四下观望:都是陡坡,一不小心就会滑下去,吓得我赶忙缩回脚去。而性急的小二儿却不顾我的怯意,他催促着:'我们下去吧!然后再冲上来!'--口气坚定,不容反驳的。我带着几多的兴奋、一点刺激用力点点头,向山下走去。小二一边如履平地地奔跑着,一边大喊:'你快点呀,你快点呀!'我几步下来全然无事,便也放松了警惕。不觉脚下生风,向'山下'冲去。到'山脚'时,一下子刹车不及跪倒在地。皮肤和砂砾摩擦的剧痛一下子袭击了我,我哇一声大哭起来。母亲和二奶闻声赶来,抱起我。我低头一看两个膝盖全都血肉模糊。在哭声里,我听见母亲的疼惜,二奶的责骂;在泪光中,我看见小二儿一边不安地斜睨我,一边不屑地撇着嘴。那神情,一定在说:'哼,真笨!'
那段记忆,凶险、新奇!
一次,趁二奶和母亲不注意,小二又带我溜到了街上。他一面示意我不要出声,一面三下五除二捉住了一只正在街上觅食的小鸡。而后一把拉住我冲进了从他家通往二奶家的那条小巷里。巷口窄窄,巷子幽长,少有人来。他蹲下身去,低低地命令着:'你摁着脑袋,我来宰鸡。'我不敢违抗,皱着眉头、畏畏缩缩地伸出手去,还没接触到那毛茸茸的身体,小鸡的一声尖叫、一个氆氇就吓得我立刻缩手、闭眼,向后退去。我带着哭腔请求着:'我不敢,我不敢 你自个宰吧。'小二儿白了我一眼,而后全然不顾小鸡的垂死挣扎,开始动手。他一边用右脚踩住小鸡的爪子、用左手摁着小鸡的脑袋,一边用右手从兜里拿出一把小刀,恨恨地说:'胆小鬼!看我的!'而后用那并不锋利的刀片向小鸡的脖子上反反复复的拉去!而我就跑到几步开外时而扭过头去闭眼痛惜;时而回过头来瞧着新奇。小鸡惨叫声声,小二儿挥刀'霍霍'。那样的惨烈,那样的血腥,于我眼前,于我心间,成就了小二一身的盗气、匪气,还夹杂着一股莫名的侠气。
等到中午各回各家,母亲一边喂鸡一边嘀咕:'那只白色的小鸡哪去了?'我才知晓:那成了小二儿刀下鬼的东东原来是母亲的爱物。我没敢吭声,一边红着脸听任胃的左上方的那个脏器在胸腔里肆意地扑腾,一边跟在四处寻找的母亲身后漫无目的地游走。终于母亲发现了小鸡的尸身,她满腔愤怒:'这一定是小二儿弄的!'对好孩子的评价标准原本就苛刻单一的母亲,从此给小二儿贴上了永远的'坏孩子'的标签,不肯撕去
那段记忆,血腥、新奇!
白日得闲,抑或夏晚纳凉,母亲和二奶并排站立于街前了。我和小二儿就有了自由奔跑的空间。跑着跑着小二儿会传给我一个诡异的眼神或者一个神秘的坏笑。我赶紧重重地点头示意--心照不宣了。而后带着几多忐忑外加一丝慨而慷的豪气和小二儿并肩向二奶跑去。距离二奶一步之遥了,我俩一块止步,齐声呐喊:'老太太吃芥菜,黑夜放屁好厉害,老太太吃白菜,黑夜放屁好凉快!'而后撒腿就跑。二奶'勃然大怒',她扭动着两只锥形的小脚,摇摇摆摆地向我们追来。她一边扬手做打人状,一边笑骂着:'这两个小兔崽子,别让我逮着你们!'。这时,对子女一向要求严格的母亲却示我以少有的纵容:她一边忍俊不禁,一边柔柔地嗔怪着:'不许这么气二奶!'而我却抓住这难得的时机,不管不顾地疯笑着,'老太太长,老太太短'地一路喊将下去。呼喊声声,大笑声声,混杂着脚步声声 那里面充斥着矮墙内四角的庭院里少有的喜悦,充斥着矮墙上四角的天空里没有的欢腾;充斥着一个中规中矩的'好孩子'不曾体验过的'做一个坏孩子'的新奇和神秘!
那段记忆,开怀、新奇!
后来--
我上了小学。而小二儿继续和他的新、旧伙伴们冲杀在小街的每一个角落。相遇了,偶尔我会喊一声'小二儿',偶尔他会喊一声'三姐'。除此之外再无瓜葛。两年后他也上了同一所小学。在男女同学界限分明的校园里,我们纵使相逢却也无言。
去年清明,我回家祭扫,闪身进入路旁一商店。还未见人,一个温和的男中音带着一点意外、几多喜悦,低低而又疾速地传来:'三姐,啥时候回来的?'
三姐--生命中,一声尘封太久的呼唤,如同一个温暖的炸雷在我耳边爆响,它瓦解了我额头深深浅浅的沧桑、融化了我两鬓隐隐约约的霜花,崩溃了三十多年里我有意无意堆积起来的真实和假作的刚强、坚硬与冷漠。它是这样的在我措不及防时穿透了我身后太久太久的岁月。
心,一暖;眼,发热。
有一刻的恍然如痴了。
'三姐,你要买点儿啥?'
我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哦!是小二儿。虽然他的身形变得高大、健壮;虽然他的眉宇越发英挺、俊朗;虽然他脸上的鬼气已经被中年人的稳重、深沉所代替,我仍能一下子认出他。我一边胡乱地答应着,一边把目光投向他身边:一个眉眼酷似小二的小家伙正带着不知'认生'为何物的坏笑看着我--整个就是当年的小二儿。小二儿带着宠溺的表情望着'小小二儿',幸福地说:'这是我儿子,比我当年还屁溜呢 '
时光真好,它可以把一个调皮的孩童打磨为一个温定的中年人,它可以把一个生命几十年前的影子用另一个鲜活的生命重塑。
时光真快,三十几年就这样过去了。无影无踪,无声无息。就只是在我的梦里,小二儿,还有一个被他唤作'三姐'的毛丫头不时地还在高高的土坡上追逐,还在幽深的小巷里'杀生',还在一面疯跑着,一面咧嘴叫嚣那有关老太太和白菜、芥菜的传说。
时光真残忍,一切的美好只能在记忆里重温。多少次我想要穿越回去,那一切的念想却如同水中月、镜中花一样在遥遥处招手,无法企及!
哦,小二儿
此刻,我的这一声呼唤,你可能不会听见吧。
而我于此成文,只为珍惜,只愿永远留存那些暖暖的、与风花雪月无关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