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高级的活法:物质极简,精神丰盈
张岱出生于政治积弱不振,文化高度繁荣的明朝万历年间。
他祖上四代望族,富贵显赫。
年轻的张岱像极了《红楼梦》中大观园里的贾宝玉,满眼世间繁华,一段天然痴性。
情深成癖
张岱这样形容自己的年少纨绔:
“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万丈红尘令他如此着迷,生活千面让他爱到极致。
他喜欢吃,便对全国各地特产如数家珍,不时鲜不吃,不精致烹调不吃。
他说食品不添加盐和醋就五味俱全的,只有毛蚶(蛤类的一种)和河蟹。
于是每年一到十月份,张岱就和兄弟朋友成立蟹会,一起煮蟹,还必定要佐以肥腊鸭、牛乳酪。
他觉得乳酪被商人贩卖后气味早就失去,于是自己养了一头奶牛,自己挤奶制作乳酪。
还对制作方法珍而藏之,即使父子也不肯轻易传授。
生活中近乎无聊的琐碎细节,到了张岱这里,总是别有况味,花样百出。
好看的皮囊难免相看两厌,有趣的灵魂却久处不厌。
张岱的身边时常围绕着一群志趣相投的专家朋友,他为一起写诗的朋友建立“枫社”;也建立“丝社”以琴会友;还给玩家们建过“斗鸡社”“读史社”……
而张岱的影响力不止在友人之间。
张岱十八岁那年,路过斑竹庵,意外发现一口如秋月霜空的井水,旁边所书“禊泉”二字颇有王羲之神韵。
张岱以此水泡茶,得无穷茶香。
这件事被人知道后,迅速扩散。
这口曾经无人问津的井水忽然门庭若市。
每天都有人到禊泉打水,有人开起了禊泉茶馆;有人专程将禊泉装到瓦瓮里售卖;有人以禊泉送给上司。
越中布政司(绍兴地方官)董方伯担心禊泉供不应求,只好将它锁了起来。
因为张岱,这口昔日隐于庵庙的小井,名声竟然大过会稽陶溪泉、萧山北干泉、杭州虎跑泉。
不同的水到了张岱嘴里,轻易就能分辨滋味。
他爱水,主要是为了能品上好的茶。
他自己发明制作了一种茶,因泡开后“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被他戏称为“兰雪”。
这款“兰雪茶”,在四五年后,已身价奇高。越中附庸风雅之徒再不喝别的名贵茶,只喝兰雪茶。
生活风雅的张岱还会写戏,他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出《乔坐衙》,开演当天,万人空巷。
张岱活得如此浪漫自在,似乎从来没有什么能够局限他雄浑的才华和满腔的热忱。
全情投入到生活中每一个当下,造就了他半生的精彩绝伦。
情真近痴
张岱有一句名言: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张岱痴爱世间种种成癖,皆因情深之故。
对大千世界情深,对三千繁华情深。
在张岱许多放浪形骸无所顾忌的瞬间,都让人看到他出于浊世而不染的真性情。
崇祯二年,三十三岁的张岱,北上路过北固山,在江口停船靠岸时,只见月光倾泻于水中,江波澎湃,雾气蒸腾,天水一白。
此处正是南宋名将韩世忠率八千士兵力抗金人,鏖战八日终将金人逐退过江之地。
张岱不由得心中惊喜,他冲入隐于林间的金山寺。
点亮灯火,穿上戏服,就在这深夜寂静的寺庙里,唱起了韩世忠战金山、长江大战诸般戏剧。
锣鼓喧嚣,响彻天际。
整个金山寺的僧人都跑了出来,他们目瞪口呆、或欢笑、或哈欠,没有一个人敢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快要天亮,张岱兴尽,渡江而去。
金山寺的僧人一路追到山脚下,久久目送张岱,不知是人、是怪、还是鬼。
世间还有比张岱更加癫狂而浪漫之人吗?
著名中国史研究专家史景迁评价他:
“在张岱眼中,生活多是光彩耀目,审美乃是人间至真。在精神的世界一如舞台生活,神明的无情操弄和人的螳臂当车之间并无明显区别。
我们所称的真实世界,只不过是人神各显本事,各尽本分的交会之处而已。
张岱一生都在探寻这种片刻。”
三年后的腊月,张岱住在西湖畔的房舍。
大雪连下三日,湖中行人、飞鸟声音俱绝。
在落雪纷飞的深夜,张岱撑一叶小舟,穿着毛皮衣,带着火炉,独自前往湖心亭看雪。
那晚的雪景平生难见: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了亭上,竟已有两人铺毡而坐,奴仆正在温酒。
这两人居然是从金陵过来,张岱与他们共饮三碗才告辞。
下船时,张岱听见船夫喃喃说: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庸碌尘世多是非,唯有痴人醉红尘。
当一个人的内心世界能够沉醉于物外,可以活得如此飘逸。
浮生若梦,一世至情
《红楼梦》里的小红,曾在大观园表面仍然风光无限时说过: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张岱在这花花世界里风流倜傥的玩味过,却也终究体会到曲终人散的凄凉。
崇祯十七年,明朝灭亡。
战乱之下,国破家亡,张岱的安逸生活永远被打破,他所珍爱的亲朋好友全都流离失散。
四十八岁的张岱,忽然迎来生活上惊天动地的转变。
他不得不散尽家产,于兵祸连绵中辗转躲避于山庙之间,最终成为隐居山中的亡国逸民。
他形容自己:
“披发入山,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
过去畅游人间受尽追捧的富贵公子,有朝一日竟落得如此境况。
而不久之后,往昔一起品戏赏灯的好友祁彪佳沉池殉国,张岱的心情更是跌落谷底。
他屡屡想自绝于人世,写过自挽诗(哀悼自己死亡的诗),也给自己写了墓志铭。
可每每想到死,又“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
张岱对世间的眷恋,在于他还能以文字对抗时间,以文字留住过往,以文字修复辉煌。
于是他将心中对于浩瀚岁月的深情,化为一部部煌煌历史巨著,《石匮书》《史阙》等等;
将对天地万物人世百态的种种深情,录成百科全书《夜航船》;
又将他对于繁华往昔的种种热切回忆,写作回忆小品文《陶庵梦忆》和散文集《西湖寻梦》……
那些浪迹天涯、享尽富贵的岁月,和四处流浪、受尽苦难的日子,丰富了张岱的生活体验。
让他能感他人所不能感,写他人所不能写。
这些书写照亮了乱世颠沛的暗夜,也照亮了张岱的如梦浮生。
悠悠岁月、碌碌凡尘最终也报以他同样的深情,他终被誉为“明清第一散文大家”“一代史学家”“晚明小品集大成者”……
张岱此生,一如他曾钟爱的烟火,演绎尽璀璨与苍凉。
曾经绚烂到极致,也终归于寂寞。
但不要忘记,转瞬即逝的烟火,自有照耀整个夜空的明媚与响彻天地的力量。
有倾情生活的岁月可回首,往事便不会如烟。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有情之人自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