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即创造：不只是一种艺术观

朱生坚

      
       有一种病毒，保守主义的病毒，在世界各地传播。人们很容易受其影响，在思想上，在文化上，在艺术上，关起门来，固守自己的传统。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反应，也是一种危险的诱惑。
      
       如何对待传统，原本就是一门需要不断温故知新的功课。现如今看来，又有必要排上日程了。有 “日本的毕加索”之称的冈本太郎，于1956年出版的《传统即创造》（中译本：新星出版社，2019年），依然大有可借鉴之处。他谈的是艺术，实则可以扩展至文化、生活的各个方面。
      
       冈本太郎在此书序言里说：“人世间没有比似是而非更‘非’的东西，传统主义对传统的误读同样无人能及。”这句话一定会引起很多共鸣吧？我们已然看到太多太多对传统文化的似是而非的误读。这似乎是一种常态。不过，放宽眼量来看，也无所谓。譬如，慢慢地我们也接受了，传媒影视专业的大学教师在电视上传播普及古典文化，不好用严格的学术标准去衡量。相较之下，更为糟糕的是，很多人就此停留于一知半解，说来说去，只有几句人云亦云的陈词滥调，实际上对传统没有什么切实的认识、切身的体会。这种状态对传统的危害，有可能超出我们的想象。
      
       传统之所以为传统，不仅在于它与世世代代的男男女女的生活密切相关，更在于它与我们当下的生活的相关性。一方面，只有结合在当下的生活之中，才是活生生的传统。另一方面，“决心从这里出发”，冈本太郎说，“这才是对待传统的正确态度”。不是让我们的生活回归传统，而是让传统在我们的生活中发挥作用。惟有当下的生活，才是我们的立足点。总有人想要诱引文艺青年们（以及中老年们）在各种意义上、以各种方式去寻找“诗和远方” “生活在别处”，多亏了我们的传统从小教育我们，要安住于当下，要脚踏实地，过好自己的生活，不去理会各种故事、修辞、话语系统、意识形态、形而上学的有意无意的蒙昧和欺骗。离开了这一点，就等于离开了我们的传统；当然，前面说了，并不是非得固守传统不可。“此时此刻我活着，我会呼吸，会动来动去……如果没有我这个活生生的人，古典与艺术就不会有任何价值。”现在活着的人，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责任——虽然这个世界上也有些人认为自由呼吸（不戴口罩）、随便动来动去更为重要——相比之下，这样那样活着是不是符合传统，完全不重要。
      
       再者，“正确理解‘现在’，是一切的先决条件”，当然，也是正确理解传统的先决条件。然而，正确理解“现在”，谈何容易。“现在”是我们驻足其中的河流，时刻都在变化之中。因此，很多事情只能在尚未达到充分理解和准备的情况下就动手做起来，正如几乎所有人还不懂得什么是爱就已经结婚了。如此说来，所谓创造，就是正好做对了。所谓传统的形成和传承，就是这样一个反复不断试错、纠错的过程。“传统要靠我们的双手焕发光彩，在此刻创造新的价值。传统就是这样坚强地传承下来的。”在艺术中，重复（譬如像李白这样的天才也会直接使用前人的成句）会给人带来某种特殊的趣味，但是，要有新的意义，才会让人觉得重复是有必要的。而这样的重复，实际上带有创造的成分。传统的礼仪、习俗，免不了在年复一年的重复中加加减减，而变或不变的根据无非是现在的人们感觉是否适宜、方便。完全没有必要担心传统会在这样的创造中逐渐失落，因为所有的创造都离不开向传统学习。真正有生命力的传统不怕有意无意的改写和误读，不需要保守主义者的维护。
      
       冈本太郎甚至说：“我一贯认为，‘传统’一词极具革命色彩。一旦冲破陈旧的形骸，那些陈腐内容——人类的生命力与潜能就会绚烂地绽放、铺展开来。”生命的激情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原动力，它的力量不可估量。然而，生命的激情是盲目的，狼奔豕突，需要指引和安顿，作为由此而来的结果之一，人类创造了文化。那么，人类创造文化的原动力是不是来自更高层次的激情呢？如果说，民族、国家之间的外在的战争推动了科学技术的发展，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内在于人自身之中的各种激情之间的斗争推动了文化的发展？传统既包含着生命激情的绽放和铺展，又包含着对它的指引和安顿。等到时过境迁，又要改变绽放和安顿的形式，形成新的传统。而在新的传统中，同样的，“唯有强健而全面的生命激情，才能成为新传统的证明”。
      
       看来，一说到传统文化，立即构想一派安宁祥和的状态，这或许是一种偏见。冈本太郎在讨论日本的庭园设计时，集中于“矛盾的技术”：“艺术中隐藏着根源性的矛盾……矛盾元素的对立是艺术的本质，也是艺术最根本的组成元素。”至于庭园，“本质课题”或者说实质性矛盾在于自然与反自然。他并不迷恋人人都会念叨的“回归自然”，而是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强调庭园是一种人工的创造，“在划清界限的那一刻，自然成为真正的自然，人工成为真正的人工；实成为真正的实，虚成为真正的虚。两个对立的极端高度紧张，相互作用，迸发出激烈的火花。”在他看来，照搬照抄自然，不可能打造出感人的作品，“要从自然中汲取精华，再反过来用它们挑战自然”。
      
       当然，我们也不必全盘接受或停留于他的艺术观。传统即创造，意味着要在艺术中，在生活中，以我们自己的双手，创造新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