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門修証法要(四)
如何修靜?
一、
人能定,自然就靜,不躁動。《大學》曰:「定而後能靜」,定了才能靜,這是儒家的方法,以定得靜。其他各派也許不用此法,但修靜却幾乎是共同的,南朝大道士陸靜的名字不就叫修靜嗎?
陸修靜是創立道教目錄學的大師,《道藏》的規模與體例均在他手上建立,又改造了道官制度,影響深遠。但在修練方法上,他雖名叫修靜,却並不强調靜修,主要是祈禱齋醮之法。此亦爲修練之法,可是較偏於外,非荘子「心齋」一路。雖然人在齋戒祈禳、懺悔自省時心也一定要靜下來,才能「靜思己過」。但這畢竟須借助於外在的儀式,與一般講心齋坐忘一路偏於內修者不同。《論語‧述而篇》記載某次孔子病了,子路勸他去祈禱,孔子說:不必了,「丘禱之久矣」,指的就是內修與外求的不同。祈禱是外求,孔子當以內修爲主,對鬼神的態度乃是敬而遠之的,故與陸修靜所代表的道教傳統不同。
縱然如此,陸修靜所屬的上清道亦不可忽視,其功法中本來就有內視存神、服氣練養的部分。陸修静只是又發展或更完善了祈禳齋醮的辦法而已,內視存神、練養服氣之法並未因此消弱,且該法後來更成了後世一切講修練者的主幹,至今大部分功法也仍以它爲核心。
二、
許多人搞不清楚,以爲修靜工夫源於佛教,例如明代袁黃《靜坐要訣》就說:「靜坐之訣,原出禪門,吾儒無有也。」袁黃就是袁了凡。他的《了凡四訓》對我國講修行、勸善的人影響極大;這篇《靜坐要訣》也流傳甚廣,各家靜坐法多附有其文。但可惜他弄錯了。
內修之法,本來就如上文所引孔子莊子之例,儒道兩家俱有。莊子所說坐忘,與後世靜坐之「坐」關係尤密,儒家則只講靜,不太談坐。此其一。
漢魏以降,各類靜坐,都不只是坐而已,還要意守和調呼吸,這就不是佛家方法,而是由道教來的。此其二。你看天台止觀所謂「六妙門」,重點就都在呼吸上。另外它的調息法,說要繫念鼻頭或臍中,要止心丹田或足下,更都本諸道教,非佛教原有之禪觀。同時,智者大師還教人用吹、呼、嘻、呵、噓、呬六個字來治心腎脾肺肝和三焦之病。這六字氣訣,恰好就是陸修靜所傳之法,詳見陸氏再傳弟子陶宏景的《養性延命録‧服氣療病篇》。
不只此也,佛家之禪修,目的不在治病健體。身體臭皮囊,非佛家所愛惜,故坐禪之宗旨,在於得解脫。凡把靜修或打坐結合到治病養生上去的,都是受了道教影響之故。此其三。
再說了,靜坐之「靜」難道是佛教的說法嗎?你去查早期文獻就知絕對沒有把禪坐稱爲靜坐的。將禪坐混同於靜坐,正是道教影響使然,此其四。
第五,袁了凡的禪坐功夫,更不是禪宗,而是天台法。故其書自序云:「吾師雲谷大師,靜坐二十餘載,妙得天台遺旨,為余談之甚備。余又交妙峰法師,深信天台之教,謂禪為淨土要門。大法久廢,思一振之。二師皆往矣,余因述其遺教,輯為此篇」,可見他是繼述天台的。
確定這一點很重要。因為佛教之禪坐,小乘以安般守意、數息觀、制心法為主。大乘崛起后,天台創教,部份沿用小乘(如數息及不淨觀、白骨觀等),但又採用了若干道家法,才形成新風氣新方法。
禪宗出現後,雖有達摩面壁之傳說,但那其實是由他的教法(心如牆壁,凝心以入道)訛傳而成,並無新的坐禪方法留下來。六祖慧能倡無相戒法,更反對坐,認為坐破蒲團、看破經卷,皆不能悟道。因此禪宗以祖師禪和如來禪來區分。六祖以前仍屬如來禪,與小乘禪法差別不大;六祖以後,悟重於坐,以參悟為主,才是祖師禪。
而佛教在民間,勢力最大的,又不是禪而是淨土。淨土持名念佛,工夫都在念與唸上,也不重禪坐。故袁了凡說妙峰法師對此很感慨,認為修淨土者也應坐禪,可惜沒發揚起來,所以他才想提倡靜坐以矯正之。
你看他所述,便知佛教中真正講靜坐且形成一套方法者,畢竟仍屬天台,天台止觀法門也在中國社會最流行。近百年最流行的靜坐書:蔣維喬先生的《因是子靜坐法》,正編以道家法為主,續編就是天台小止觀。
其他佛門中人講禪修,基本上也仍是這套,略予損益而已,包括密宗亦然。宗喀巴大士《菩提道次第廣論》及《略論》,雖分下士、中士、上士三道修行,但總說仍只是止觀,且認為修止是佛教與一切外道仙人修行之共法。其觀法與天台不同處只在不用“一心三觀”說而已。其觀想時,想像臍間有一顆麻雀蛋大小的白點由體內逐漸上升,最後由頭頂踴出,則是受道教影響的。
總上所述,可知我們社會上修靜的工夫主要部分不源於禪,而是本於道。
三、
這也符合一般人之印象,因為大家都知道道家宗旨就是虛靜自守。《老子》曾說:「致虛極,守靜篤,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十六章)「重乃輕根,靜為躁君」(廿六章);莊子也曾說至人應「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遊無朕,盡其所受於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應帝王)「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汝形,無搖汝精,乃可以長生」(在宥);《列子》則被稱為《沖虛真經》。虛靜乃道家訣要,十分顯然。
但這並非老莊之創見,而是他們延續自古代的觀念。試看《逸周書‧諡法篇》即有:「大慮靜民曰定」「柔德考眾曰靜」等說法。《尚書·洪範篇》亦曰:「用靜吉,用作兇。」《詩》也有《靜女》之什。靜謂貞靜、安和、閒雅,通於和、善、誠、實等字,例如《尚書·堯典》:「靜言庸違」,《史記·五帝本紀》引之,就作善言;《禮記》:「樂由中出故靜」,王引之《經義述聞》也認為靜當讀為情,情者誠也實也。這些字,都是善德之稱,足證靜在五經中本來就極受推崇。《易·文言傳》形容坤德還說:「坤至柔而動也剛,至靜而德方」,靜被認為是有大用的,甚至剛動亦出於靜。
儒家的態度,同樣繼承於經典,且因五經皆由孔子刪述,故《詩》《書》《易·文言傳》的說法,亦可視為儒家的主張。到了荀子,更明確說:「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虛壹而靜,謂之大清明」(解蔽篇)。不但說本心是虛靜的,且認為虛靜才能知道,才能開引善機、創造禮義。
後來《禮記·樂記》承繼此義,說:「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物之知知,然後好惡形焉。好惡無節於內,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
他們說的靜有兩層:一是一般說的動靜之靜,這是相對的,猶如有無、黑白、高矮、美醜,屬事物層面之靜。另一種則是本體意義的,如本心本性,這本然的狀態,即被稱之為靜。一切動都由此靜中生出,一切動也都仍要回歸或涵攝於此靜,否則就因離開或失卻本原而枯槁或紊亂。所以說「不能反躬,天理滅矣」。老子說:「歸根曰靜,靜曰復命」,也是這個道理。
由此可知,儒家復性之道與老氏復命之學,皆本於靜。儒與道在此是相通的。許多人看到宋明理學家講靜坐,就以為他們是受了道家甚是佛家的影響,真是拋卻自家寶藏,把靜的招牌拱手讓人了。
四、
不過話雖如此,儒道主靜,只是在淵源上相通、相同,後世發展畢竟頗異。異在何處?就異在一是復性、一是復命。宗旨不同,工夫遂殊。
復命,所以要斷緣收心,修靜以求養生延命。道教工夫,一切均依此而設計。司馬承禎《坐忘論》說:「學道之初,須安住收心離境,住無所有。因住無所有,不著一物,自入虛無,心乃合道。……與道冥合,安在道中,名曰歸根。守根不離,名曰靜定。靜定日久,病消命復。……出離生死,實由於此」云云,可為代表。
收心斷緣,使心不染著於一切名利是非善惡上,是一種「無」的工夫,使人可以住無所有,所以說它是虛、是靜。
相較之下,儒家的虛卻是「有」的。
此話怎講?周敦頤《通書》有一段記有人問周:「聖可學乎?」周答可以,只要無欲就行。因為「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無欲,不就是道家工夫嗎?而虛靜怎麼又能動直呢?周的講法令人不太明白,所以後來有人就持此以問朱熹。朱子答:「靜虛只是伊川云:『中有主則虛,虛則邪不能入』是也,若物來奪之便實。實則暗,暗則塞。動直,只是其動也更無所礙。若少有私欲,便礙便曲。要恁得做,又不要恁地做,便自有窒碍,便不是直」(語類‧九四)。
中有主宰叫做虛,似乎不合虛字的字義。但這裏的虛字又指其效果言,謂人能不丟失本心本性,自然就中有主宰。有主宰,私欲邪見自然就不能入。私欲邪見不塞亂人心,人自然就寧靜安定,處事也自然就明通,不會考慮東考慮西。如此,本心也就仍能維持其虛靈不昧之狀態。
因此,儒家所謂虛靜,工夫乃在「存養本心」上,而不是要「無心」。兩者工夫不同,所講的心也不一樣。一指本心;一指識慮情好沾著於物上的心思,儒家一般稱它爲感物而動的性之欲,又稱爲人欲。這種心欲執著,固然也該無、該忘、該去。但更重要的工夫在於存養。若能存養,私欲自然也就消去了。所以說:「中有主則虛,虛則邪不能入」。
宋明理學家,程朱一系講「存天理、去人欲」,似乎是要靠著去除人欲來存養,或一方面主敬以存養,一方面努力克制人欲,工夫打成兩橛。以致後來王陽明一系常用一個譬喻來形容,說程朱之法,仿佛「心如明鏡臺」,要「時時勤拂拭」,才能「勿使惹塵埃」;而陽明之法,則只要本心良知發顯,自然就如太陽既出、浮翳盡散,何必掃卻浮雲才能見著天理良心?其實程朱一派也同樣講本心既存則邪欲不生,上舉文獻,便是明證。
《二程遺書》還有一則,說得更直截:「『閑邪誠自存』,不是外面提一個誠將來存著。今人外面役役於不善,於不善中尋個善來存著,如此則豈有入善之理?只是閑邪則誠自存,故孟子言性善皆由內出。只爲誠便存,閑邪更有甚工夫?」(卷十五)
閑邪則誠自存,是《易‧乾卦‧九二文言》之語,閑是禁止之意。禁遏了邪妄,誠就保存了。語意原本應該這麼理解,但程子反過來,用孟子存養本心的說法來解釋。說根本不必另做什麽去邪的工夫,存誠,內在本心之善既然發顯,邪妄自然就消除了。其次,善也不是外在的。我們若去思一外在的善,觀想存思它以求善,亦是徒勞。
此說與陽明不是極像嗎?至少工夫義是一樣的,且皆本於孟子。其法與佛老不同,亦甚顯然(註)。
故《遺書》同卷又說:「有謂欲屏去聞見知慮,則是『絕聖去智』;有欲屏去思慮,患其紛亂,則須坐禪入定。如明鑒在此,萬物畢照。是鑒之常,難爲使之不照。人心不能不交感萬物,難爲使之不思慮。若欲免此,惟是心有主!」
前半段批評佛家道家之法,說道家之法要無,要收心離境,無思無慮;佛家要止住定住思慮,其實皆不可行。因爲人心若像鏡子,能不覺照萬物嗎?人心是與萬物交感的,怎能不思不慮?若想不思不慮,與其做無的工夫、做定的工夫,不如從根本上做:太陽既出,何有浮翳?心若有主,又怎麽會亂?
五、
可是心要如何才能有主呢?程朱說存天理,類似孟子說存養。但偏於保存,要守而勿失,故主敬。陽明說致良知,較偏向達致,要讓良知彰顯。兩者都可行,須看人的個性而擇用之。
如何存養?如何彰顯?去靜坐嗎?不是!於一切動靜操持中存養彰顯之。
《二程遺書》卷十八:「蘇季明問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求中,可否?曰:『不可,未發之前更怎生求?只平涵養便是。涵養久,則喜怒哀樂發自中節。既有知覺,卻是動也。怎生言靜?人說復見其天地之心,皆以謂至靜能見天地之心,非也。復之卦,下面一畫便是動也。安得謂靜?』或曰:莫是於動上求靜否?曰:固是,然最難,釋氏多言定,聖人便言止。『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之類是也。《易》之艮之言止之意,曰:『艮其止,止其所也』。」
喜怒哀樂未發之時,是中,也是天生而靜之靜。我們都希望能回歸到那種狀態中去,所以才有人問可不可以在那裡求個靜。程子說不可能,人生下來,與物相接,自然便有喜怒哀樂,怎麼能再講喜怒哀樂之未發?刻意求之,更造思慮,只是自生葛藤。
那怎麼辦呢?只能靠平時的涵養。涵養之法,也與道家靜坐不同。人有知覺,又不能不與物相接,所以很難靜下來,刻意求靜,反成一執。故儒家是在事上求止的,不是道家之靜或佛家之定。
事上求止,故動亦止,靜亦止,在一切事上操持勿失,馴至於流離顛沛、造次之間不違仁,這才是工夫。工夫所詣,不在追求「喜怒哀樂未發之中」那種先天境界,而在實現「喜怒哀樂已發之和」這種後天證果。
南懷瑾《原本大學微言》把這種止靜之學譬為築堤堵水。說止即是以堤止水,制其奔流;靜是與外界隔絕,不聞烈風雷雨,成就後便可以寂照虛空。
這都是誤以佛解儒的。不知儒者修靜之心法端在存養此心,非止堤靜水。能存此心,便能見天地之心。故程子曰:「靜後見萬物自然,皆有春意」(遺書·卷六),朱子曰:「萬物皆有春意,此天命流行也。靜後此心光明瑩凈,與天無間。生生不已之機,觸目皆是。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謂此也。」南老大概耽於《楞嚴經》「浮極光通達,寂照含虛空。卻來觀世間,猶如夢中事」云云,遂不免玩弄光景,誤把虛靜工夫講成了虛空世界,惜哉!
註:陽明亦有極似程朱者,如《傳習錄》卷上:問:寧靜存心時,可為未發之中否?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氣。當其寧靜時,亦只是氣寧靜。不可以為未發之中。”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靜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動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寧靜不寧靜。若靠那寧靜,不惟漸有貴靜厭動之弊。中間許多病痛,只是潛伏在,終不能絕去,遇事依舊滋長。以循理為主,何嘗不寧靜?以寧靜為主,未必能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