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姚广孝出世传奇(11)适时出世|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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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广孝出世传奇(11)
毛颖
下卷·道与悟
第十四章出世
当时、后来,以至今时,相关距今并不太久远、“业绩”隆重非凡的姚广孝的记述,并不丰富,且这历历可数的记述,也绝大多数顺应着“主流”,很难见认真的“反思”。
之所以记述少,原因林林总总。
非要概括,最主要是两条:
首先,作为“编制以外”的“谋士”,姚广孝鼓动“燕王”朱棣“谋反”,主持策划意在“篡位”的“靖难之役”。从正统的角度看,他是“谋逆”的主谋和大力推动者,是“倾国之士”。
这样的人,记述得少,应该庆幸。
多的话,多出来的,大概都是骂。
这是典型的“惟主流”、“惟正统”、“惟道德”的倾向——你可以犯错误,但不能犯“根本性”错误。
“非根本”的错误,可以“忽略不计”,至少在史书的编纂过程中,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
你要是犯了“根本性”错误,那就不客气了——不管你有些什么功劳、好处,你都在史册上“死定了”。
隋炀帝杨广,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他修造运河、东征西讨、开疆拓土、实现大一统、开创科举,等等等等偌大功绩,都被“弑父弑君”的“根本性”错误遮蔽、扭曲,成了劳民伤财、穷兵黩武、镇压诸侯、越礼逾制的亡国之君!
相比之下,“倾国”的姚广孝,被轻轻绕开,就很好理解了。
其次,作为佛教徒,姚广孝对佛学和儒学都做了精深的研究,并做了比较。
其间,当然存在“立场”式的主观倾向,可对程朱理学的批评,却堪称中肯。
在他的比较中,并没明显地批评儒学的根源和真谛(依笔者拙见,所谓儒学的“根源和真谛”,仅见于《论语》,余皆不足以为“学”,仅堪堪可谓“论”而已),更多是针对以程朱为代表的所谓“儒”对“佛”的批判而做的辩护。
可惜,书写史书的,都是儒生。
儒生之迂腐,极可气地体现为只继承糟粕并不遗余力发扬光大之,却弃精髓如敝屣。
为何?
因为糟粕容易明白,高度可执行;精髓太深,教授的先生就没读懂,一代代教下去,便越来越不懂,及至索性不提。
因而,不难想见,并没领悟本学派精髓的腐儒们,自然视读得懂的糟粕为至宝、命根子,你敢批评,就是混账!谁去看你批评得有理还是没理,批评本身,就已大错、特错!
这样看,如前——绕开少提不提,已然很给面子了。
上述,并非到今天才被我们中的一些人看到、想到。其实,姚广孝本人,都已想到。
郑和提醒过,说老师您要自辩啊,不然,后世怕会把您编排成“倾国之士”。
姚广孝很不当回事儿地回应说:辩了,人家就不编排了?不辩,或许人家还客气点儿;辩了,不是越抹越黑?
郑和于是不再劝“自辩”,又说老师您其实不必批那些程朱之见,儒生可畏,何必得罪。
姚广孝说我尚佛,就像你信真主。人家贬斥了佛,我自然要理论理论;人家骂了你的真主,你难道不说话?不说话,哪天见到真主,问起来,还是不说话么?
郑和无语。
在由不待见姚广孝的“主流”编纂并流传下来的关于他的记述中,很明显地在指说他如何处心积虑地“出世”、“入仕”。
先是说他“本医家子”。上来就撂进“手艺人”、“侍者”序列。
接着“年十四,度为僧”,又“事道士席应真,得其阴阳术数之学。”
后世的“拓展”,进而讲他如何怀揣天下,努力学习,审时度势地寻找“进身”机会。
还有人很有底气地补充说在元代,因科举制度不合理,大把汉人把出家作为“曲线入仕”的途径……
折射回来,大致“翻译”如下:
姚广孝并非真正读书人出身,为求“入仕”捷径,十四岁就自主或被家人逼着“曲线救国”、出家为僧去了。
紧接着,又不顾佛家弟子身份,去伺候老道席应真,就为从人家那学“阴阳术数”,以便有朝一日钻营时,显得比不肯“事道士”的其他“曲线救国”的和尚高明一点点。
作为出家人,他一直不遗余力地瞄准“分外”的尘世,斜睨着江山社稷,“结果导向”地武装自己;小有所成后,便削尖脑袋往“仕途”里钻;一旦略略得手,就迫不及待地抛出“倾国”策略……
简言之,姚广孝其人,很可能是个从十四岁起就憋着不论好歹“成大事”的势力之徒!
……
如果你肯信个开头,就由不得不信到底。
这就是儒生的厉害!
其实怎样呢?
没工夫,也没篇幅在这儿一一辩驳,抽丝剥茧。
还是讲故事——嵩山。
少林寺。
禅宗“祖庭”。
中华武学的至高点。
道衍和尚,被以“讨教武学”的名义请了去。
他一直认为,自己并不会武功。
退一步说,不怎么会。
充其量,也就是跟屠芒崇三诫他们学了几套拳脚刀枪,还很不熟练。
按“法宝”运息,调动血脉,之后有“异能”、“巨力”,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一向认为,那些裂金碎石、奔跑如飞,都是调息的“副产品”,既无推崇的必要,更无显摆的理由。
至少,三十多岁的他,是这样认为的。
当然,能走得轻快些,是好事。
仅此而已。
他甚至多半时间里,都不怎么记得那些“异能”,以至于人家少林寺僧人提起,他才想起曾两掌击毙过徐达神骏的坐骑。
可少林寺僧人听说的版本,是“一掌毙怒马”、“掌风过处,百十精兵未近而溃,尽错筋骨”!
这从何说起?!
他坦然承认习学过旧时秘传下来的调息之法,还学过些拳脚套路,刀枪招式。
比划下来,武僧忍笑。深修者却认为朴实无华中带足了罡正之气。
他说那就是调息之法的功劳了。二话不说,就交代了出去,让武学泰斗们好生纳闷,好生钦佩——如此神功,通常都密不外传,他倒痛快!痛快得不敢信!
少林高僧们还是有修为的。认定他那调息诀窍,纯粹跟少林功夫不搭,便权作没听没见,留下让人“不敢信”的道衍和尚,改成研修佛学。
少林系禅宗,道衍跨宗多学,一时间倒真有的论。
论的热闹的时候,外面传来改朝换代的消息。
道衍只问“朱元璋”三个字,带消息来的人点头。
少林僧众惊奇,说他身在佛门,心系天下。
道衍坦告说先前听人讲过,随口一问。真心系天下的,是讲给他的人。
带消息来的人听这话,走近端详,忽然大惊倒退,连声称奇,求屏退僧众,只留道衍和方丈“私言”。
这来人,名叫“袁珙”,是当世有大名头的“相者”。说白了,就是给人看相看出了名气。
道衍看他眼神,第一想到的是“还命丹”。
找他买还命丹的人多了,恐怕大多会记得他这模样。
可不想,袁珙并没提“还命丹”,却大批特批了一番他的长相。
道衍知道自己模样不可人,早习惯了人们不欣赏甚至不友善的目光和品评。
可这袁珙说的,还是让他觉出了格外的别扭。
三角眼是天生的,“形如病虎”也是天生的。“性必嗜杀”的评价,他还是头次听到,禁不住很有节制地驳道:“贫僧确犯过杀戒,所杀乃一畜生。贫僧自知罪孽深重,当即诚心忏悔。平生从未杀人。更不知嗜杀为何。”
袁珙看出他不高兴,从容应对道:“大师遁世,杀心潜伏。一旦出世,杀心起时,万千生灵,皆将视如草芥,尚不及一畜生……”
道衍真不高兴了:“如此,贫僧老死山林,永绝尘世就是!”
袁珙说他“大谬”。
接着就说他“刘秉忠流也”。
意思:道衍,跟百年前的刘秉忠,是如出一辙的人物。
一听“刘秉忠”三个字,道衍的怨气倏而凝住。
他早知道,刘秉忠,就是“子聪和尚”。
更早知道,孝觉寺偏院旧柴房地下所藏“法宝”,也就是他半生不熟学了些、记了些的那些,叫做“子聪法宝”,极可能就是刘秉忠留下的。某种意义上讲,他,很可能就是刘秉忠的“衣钵弟子”。
他不知道刘秉忠长什么样,也坚信,眼前的袁珙,跟他一样,不可能见过刘秉忠。
可他怎么就知道?
他知道么?
还是真的“相”出来的?
他不由自主地苦笑,继而大笑。
苦笑的时候,他很想把“法宝”和自己的关系,解释给袁珙。
大笑起来时,他改主意了——“法宝”不提也罢。
已经改朝换代了,那东西,就那么沉睡着吧。
大笑过后,他虔诚地冲袁珙行佛礼,朗声道:“贫僧谢施主良言。愿结为友。”
袁珙愣一下,也大笑。
少林方丈交替看他们,满眼焦虑。
究竟是道衍袁珙一起离开的少林寺,还是相继离开,无考。
反正是,那场关于“相”、“嗜杀”和“刘秉忠”的口舌过后,他们很快都从少林寺消失了。
道衍后来真的跟袁珙成了朋友。
跟高启徐贲之流不同,袁珙很赞成“适时出世”,不苟“急切”。
跟道衍一样,他也并不看好刚刚建立起来的大明王朝。
不同在于,道衍是从朱元璋这个人的角度出发,而袁珙则经过了认真复杂的相术推衍,认定大明只有不过三世的“三十载江山”。除非“有霸王出”。
这里说的“霸王”,是最初源自道家的“王”与“霸”概念的衍生词,意思跟我们今天的字面理解不同,当然更不是类比历史上有“霸王”称号的项羽。
王,古意为“四方教化”,引申可理解成以“仁”、“广”而得多助,武力仅为能不用尽量不用的辅助手段。
以“王”的逻辑和方法,赢得政权,是为“王天下”。
上古的商汤、周文王,是最杰出的典型。
霸,则多指以武为主的征服式的谋求。政治层次上明显逊于“王”。最典型的例子,莫过项羽。
“霸王”,是二者的“合体”,指文武兼备的杰出领袖。
照袁珙的意思,古往今来,惟始皇堪堪可称“霸王”,余者皆不在话下。
道衍听了很担心,说始皇不过十数年社稷,便是再生,大明三世三十载后,也不过就再接续个十几二十年罢了,有何意义。
袁珙接过话,一语惊人:“始皇之覆,皆因乏强佐。今世有道衍僧,则霸王之业必久矣!”
道衍跟他一路交往过来,已习惯了他的语出惊人,随口敷衍般答道:“道衍僧或可为强佐,然无袁公之力,断无可为!”
本只是随口一说,多少带着自嘲般的揶揄。
不想袁珙却很认真、很认真地应道:“那个自然。”
任何事,只要稍微复杂些,庞大些,要想有所成,都少不了“共谋”。
共谋,是合成剂、催化剂。
几乎没有不需要“共谋”的事业。
几乎没有“共谋”缺位就能成就的事业。
所有“共谋”的“问题”、“祸患”,都不在“共谋”本身,而在于其具体的方式、形态、过程、规模,还有,细节。
后来多年的一系列情况说明——道衍和袁珙,是一对默契高效的“共谋”。
他们相约,各走一路,看看朱元璋的大明江山,跟蒙元有什么不同。
又约,不管是否接触新朝廷、新官场,都暂不“入仕”。
道衍根本没想过“入仕”,只是“回到”曾经的尘世中看看。
看看而已。
另外,他还想看看一干老朋友,尤其是红了脸的牛脾气的徐贲。
不想碰了锁。
人家徐贲携眷上京做官去了。
他苦笑。
漫步着去了朱元璋的京城,找到了徐贲,见他做官做得带劲,自然无话。
本就想往他处云游了,却遇到同为佛门弟子的故友宗泐,穿着崭新的僧袍,笑他僧袍破旧。继而告诉他说,新朝廷的“礼部”,正“招聘”懂儒学的僧人,干不干两说着,反正去面官应试,绝对能捞一身崭新僧袍。
道衍不稀罕新僧袍,宗泐说他是不稀罕“礼部书僧”的位子,倒把道衍劝动,想想白落一件新僧袍,也不是坏事。于是去了。因为模样差,险些被拒之门外。随便写写诗文,礼部考官却又极力要留。
道衍本来觉得,能在礼部安顿下一个小位置,也好,可以静静看看朱元璋的江山,品品当初柳云生和后来的袁珙,说的到底有几分道理。
可想想跟袁珙的约定,就又作罢。
于是领了新僧袍,带着礼部考官一大车惋惜之词,跟宗泐相携离了京城。
宗泐问他欲何往,他本想去天台山,却又想到,宗泐肯定有别的去处,并是想着和他一起去的,便反问。宗泐说并无确向,眼见暑热将至,不如向北。
就这么,他们过江北上,意兴所致地登上北固山。
道衍就在此时,吟出了那首流传至今的诗:
谯橹年来战血干,烟花犹自半凋残。
五州山近朝云乱,万岁楼空夜月寒。
江水无潮通铁瓮,野田有路到金坛。
萧梁帝业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
宗泐笔墨精湛,随着他吟,尽录下来,品了几品,咂嘴斜睨道衍:“这可不像个释家子的口气哦。”(佛祖乔达摩·悉达多“成佛”后,称“释迦牟尼”。汉传佛教依本族习惯,循佛教本源,以“释迦牟尼”的“释”字为“姓”,“释子”、“释家子”,即指佛教徒)
道衍听了,淡淡一笑:“佛祖若定死后世弟子当何口气不当何口气,怕也成不了佛。”
说罢,洋洋洒洒下山去了。
宗泐擎着抄出的诗篇,怔怔看道衍背影良久,没跟过去。
道衍发觉他没跟来,回头又找不见,就又返回,只见那诗抄被石块压着,宗泐人迹全无。
他拾起诗抄,草草折了入怀,远望着叨咕:“一首诗而已……”暗自后悔去而复返。
下卷·终
毛颖
2015年7月初创
2020年10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