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长沙 新味道】寇宗鄂:铜官窑拾遗
铜官窑拾遗
寇宗鄂
自从退休以后,每年春、秋两季外出旅游时,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当地的博物馆。很高兴老伴与我也一直保持同样的喜好。博物馆是一座深邃的历史长廊,引你沿着时光的隧道去追寻岁月的足迹;博物馆是一本厚重的辞典,为你打开求知的宝库;博物馆是一部远古的史诗,为你吟诵形象而宏大的叙事。大自然和人类文化遗产在这里有生动精彩的呈现,是一种精神的外化,可以还原过往某些事物的真象。查阋百度显示国内大约有5400多家博物馆,这些众多博物馆中,无论公立或民办都各具特色,有各自的代表性文物和镇馆之宝。可惜光阴易逝,人生苦短,一生之中谁也不可能跑遍几千家博物馆,而我更是只能望馆兴叹了。
众所周知,中国以精美陶瓷名扬天下,英语“china”一词便成为中国的代称。江西、河南、山西、河北、浙江、福建、湖南几个从古至今的陶瓷大省,以陶瓷为骄傲,陶瓷成为地方的一种特殊符号。许多博物馆所藏唐宋瓷器乃是早期流行的单色素釉,而长沙铜官窑博物馆的收藏与陈设,则突出以青釉、铜红釉、褐色釉为主调的多色釉下彩瓷。据史料记载,长沙铜官窑始于东汉,与浙江越窑、河北邢窑齐名的三大窑口之一。釉下彩工艺始于唐代,而在中国陶瓷史上,长沙窑创烧最早。另外,器物的造型亦颇端庄、丰满、敦厚,与唐代同期其它窑口的器物相比明显丰盈肥硕。这附合唐朝当时社会的审美时尚,如唐三彩的“肥婆”以肥为美。然而更重要的是文人诗书画与瓷器的装饰相结合,诗意的表达则是长沙窑的独特创造。从陶瓷资料里得知,长沙窑瓷向来以其诗画特色闻名于世,她的浓重的文化氛围与书卷气息,一种儒雅的韵致及市井的生活味儿。泥土与火、釉色与笔墨的结合,让那曾经蒙尘的岁月,在三湘大地散放出夺目光彩和蓬勃生气。长沙窑虽属民窑,但却是民窑系列中的佼佼者,她的雅致与丰盈,她的文化含量,是其它许多民窑无法媲美的。
庚子年初秋,我和一批作家、书画家再次应约来到长市沙望城区采风。四年前的2016年曾经来过望城,是专为拜谒书法“楷圣”欧阳询而来。同时也参观了铜官古镇,还参与了学习画瓷的切身体验。那时,大约铜官窑博物馆尚未建成。此番二次来到望城,同样是文化“朝圣”,但在不少的节目里,一座年轻的望城铜官窑博物馆便成了大家心中崭新的崛起。
铜官窑博物馆于2018年5月14日开馆,馆龄虽短,但在国内区县级专题博物馆中,无论外观风格或及展厅设计、现代化管理都堪称一流。建筑面积达5200平方米,有文物藏品达1000余件。展示1200年前唐代至今的铜官窑陶瓷发展史,以及在中国陶瓷史上的地位和卓越贡献。我好像一个岁月的逆行者,在盛唐与现实之间穿越,回首望见千年前“焰红湘浦口,烟浊洞庭云”(唐.李群五律《石渚》句)的湘江之滨十里陶都窑火兴旺,码头街巷繁盛的景象。厨柜里仍然生动鲜活的藏品向我诉说这些壶瓶碗盏、灯薰缸罐等多种多样、五彩纷呈的民间日用陶瓷;尤其形状各异与釉色优雅、贴塑与模印精湛的装饰工艺,让人赞叹不已。在全国各地成千上万的窑口中,惟有长少铜官窑器物的唐风诗韵特色独俱。于是我便自然遥想那赋予它们生命且巧夺天工的古代工匠,是怎样在泥土与窑火间辛勤地挥汗劳作,又是如何施展他们的聪明才智的!
在这座璀璨的艺术宫殿里,这么多尤物般的宝贝,其身段装和饰是那么的与众不同,上面或诗或书或画吸引着我的眼球。其中一件传统青釉褐彩纹饰扏壶上,用行书提写着一首五言绝句:“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哢春声。”这首咏春诗,暗喻买卖双方微妙的内心活动。诗既提升了扏壶的文化品位,也营造出春日一种愉悦的氛围和情趣。在另一只扏壶残件上则提写着:“买人心惆怅,卖人心不安。题诗安瓶上,将与买人看。”诗传达出卖酒者的人性之善,从心里委婉地告戒买酒者,借酒浇愁会愁更愁,从而让卖酒人心生同情。下面两首同是题于执壶上的诗更加有味儿,诗也更加有名。其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窃以为是借女性的口吻,倾吐因年龄差异错失婚姻的遗憾与万分伤感、缱绻忧怨之情痛彻心扉;岂是一个“恨”字了得,读之令人惋惜动容!其二:“一别行千里,来时未有期。月中三十日,无夜不相思。”也是一首情诗。倾诉相思之苦、其情浓裂如酒,望月数十日夜夜不能眠,缠绵悱恻,犹如肝肠寸断。还有诸如“悬钓之鱼,悔不忍饥。”、“坐看云起时”等等,或有感于人生世态、岁月苍桑;或吟咏自然之美、风云变幻等等,有的借用名家诗文,但大多是工匠原创,即兴发挥,尽情挥洒。包括绘画,山水人物花鸟鱼虫,不仅题材广泛,而且绘画栩栩如生,率意拙朴。例如《青釉褐绿彩凤纹盘》凤鸟昂首而立,精神抖擞,作跃跃欲飞状,气质非凡。《青釉褐绿彩莲花童子纹碟》绘佛教题材“化生童子”后世俗化故事,喻送子之意。以童子入画,如婴戏图之类兴于北宋,但由长沙窑始。寥寥几笔,概括而抽象,均属原生状态,更富谐趣天真,如出自原始岩画。
唐代是中国文化鼎盛时期,诗文书画成为时尚,文化自然也浸润人的心灵,同时相应地反映在陶瓷上。我想和当时文人的参与也不无关系,如同当今文人的积极参与一样,“书堂山当代文人书法周”及“当代作家望城行”,作家在铜官古镇于瓷上試笔,题诗作画的活动便是实证。
每一件文物都是一段历史的记忆,一个不朽的奇迹。展品中大部分是铜官古窑遗址的发掘,或从民间征集而来,历经无数次天灾与战火的劫难,饱受血腥的风霜雪雨而保存下来,实属不易。在我的眼里,它们都是有生命的,是劫后余生,但它们具有超顽强的生命力,因为它们是泥土与火的化身!尽管多数伤痕累累,有的甚至残缺不全,但历史本身从来都是残缺不全的,我们只能看到发掘和修补后的历史。因此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一代代考古工作者,必须竭尽全力地小心翼翼地发掘、保护一切历史遗存的理由。在这个过程中也只能尽量“复原”而己,历史的真象呼唤每一位活着的人,对后来者所负有的责任和道义。
展厅中还有一部分文物上的纹饰风格与传统长沙窑瓷器明显不同,据介绍这些都是唐宋及明清以来的外销瓷。铜官陶瓷很早就蜚声中外,明清时期湖南长沙即与江苏宜兴、河北唐山、广东石湾、山东淄博并称我国五大陶都,而且成为陶瓷出口基地。因而馆内展品中,最受瞩目的当属“黑石号”沉船出水文物。讲觧员介绍说“黑石号”是目前发现最多最古老的阿拉伯远洋航船。它于公元286年满载中国陶瓷、和金银货物6.7万余件,其中长沙铜官窑瓷器达5.65万件。返航途经印度尼西亚附近在风浪中不幸触礁沉没。展厅以一比一比例模拟当时场景,再现惊涛骇浪,惊心动魄的情行。给人以真实的现场感,使人震撼。
据悉,沉船于1998年由德国打捞队出水。2017年9月27日,长沙铜官窑遗址管理处从德国收藏家蒂尔曼.沃特法所持有的162件(套)“黑石号”出水文物全部征集回国。经权威文物专家现场共同鉴定,其中国家一级文物15件(套)二级文物81件(套)三级文物60件,一般文物6件。“黑石号”为海上“丝绸之路”证实中国与中东各国之间很早就存在着直接的贸易往来。一大批长沙窑瓷器从异域海底、从千古尘封中回归铜官故乡,回到故国和望城的怀抱,重见天日,重放瑰丽的光彩,真是一个不朽的传奇。
从“黑石号”上百件(套)征集回来的百多件文物精品,多数是按外销订户要求所绘制的阿拉伯图案和文字。以典型外销瓷《青釉褐斑褐绿彩阿拉伯文碗》为例,其纹饰为长沙窑窑工书写的变体阿拉伯文,这成为大唐文化的开放和包容中孕育出的一朵中西交融的陶瓷奇葩。伊斯兰文化主要通过唐朝与当时的大食国(原伊朗部族)的密切交往传入中国。唐高宗永徽二年(公元651年)大食国正式遣使与唐通好,外交使节及商人也带来了耳目一新的阿拉伯文明。
这些精美得无与伦比的珍宝,于观者如乱花迷眼。勿庸讳言,我喜欢中国瓷器,尤其酷爱窑民窑,却不爱官窑。因为官窑过于严整繁缛、规定性极强,皇家气派中一派矫揉造作。而民窑拙朴率性、活泼富于生机,符合民间大众口味,最接地气,庶民百姓才是地球上的绝大多数。外销瓷也如是,展品中的碗盘盆罐之类民用瓷具多,器型不大,以变形花草、花鸟纹、云纹、简笔人物、几何形图案等为主要装饰。在彼此的商贸往来中,不仅增进民间友好往来、中西文化的碰撞,也促进了艺术的交融互渗。
从古自今,门户开放,是大势所趋,无论是陆路或是海路,中国的“陶瓷之路”与“丝绸之路”一样,始终是一条通向世界的必由之路。
【寇宗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诗刊》编委。著名诗人、作家、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