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世所稀
知音世所稀
心旷
休息日早晨,没有被窗外面的鸟鸣声和手机闹铃声唤醒,却被一股凉沁沁的风雨给“冻”醒了。睁开眼睛,强劲的秋风裹着秋雨肆无忌惮地从东南北三个大窗口外面闯进来,全然无视我的存在。
北窗外面是偌大的绿油油农田,没有高大的建筑物阻挡,风雨进来的强度比另外两个窗户外面进来的风雨要大许多。玻璃窗上流着瀑布,床上的凉席边沿洒了一层淡淡薄薄的碎雨。
见此情景,我没有懊恼,反倒惊喜——除了寒冷跟台风和大暴雨外,晚上睡觉我从来不关窗户,也从来不拉窗帘。——久居城市的我租房无以计数,房间里不是没有窗户就是窗外面的风景除了高楼还是高楼,仰头见到的天空比坐井的青蛙看到的还要狭小,若是能见到一棵绿色的树我会激动得流泪。人是社会的人,人是自然的人,人从社会回归自然,就是生活跟生命的回归,就是返璞归真。就像这个房间,这个早晨,我睡在床上看着窗外面的风景,听着风声雨声,沐浴着秋凉,想起王维的诗: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毕竟是南方,毕竟还没有到秋分,起床后一走动,冷就消失了,原计划加一件外套的想法也没有了,直到忙完后坐到书桌前,风裹着雨水前后左右地袭击在身上,才又感觉到了些凉意,于是站起来去到衣柜,从里面拿出了久违了大半年的西装穿在身上。
手机调的是静音,电脑没有开音乐,屋子里就我一个人,安静得出奇,晴日里,窗户外面还能听见鸟儿们愉快的啁啾,现在除了风声雨声,其他什么声音都没有。我立在北面窗口凝神静气地看着外面一大片绿油油的被风雨正在洗礼的田园,想着一场秋雨一场寒,想着人生短短几个秋,想起陈染的《与往事干杯》里的一段话:“分手时,我终于有机会问了他是否还好。他迟疑了片刻,说:'天凉好个秋’。这种回答,使我的话无法继续下去。他见我不说话,就又说:你生在玉米地里就长不出高粱来。你要不就出类拔萃,成为那群玉米棒子之首,脱离那块玉米地;要不你就甘心情愿当你的玉米棒子,该哪茬就哪茬,该磨面就磨面,该怎样就怎样。一切就会好起来。多少年后的话一时全堵在我胸口,骨鲠在喉,但在这样一个历尽了人间沧桑的我最早的引导者面前,在这样一个'好个秋’了的男人面前,我再说什么,也恐怕是'不知愁滋味’。便不再说”。
我深吸一口凉气,地球的富饶跟繁华是从有了人类后开始的,而地球上绝大多数人都是孤独、寂寞、不快乐、不幸福的,不然,自古至今不会人人都在寻觅知音,最后却一声叹息,知音难觅。
说到知音,我的心不由自主地苦涩了一下,鼻子微微发酸,眼角有泪想流出来,然男儿有泪不轻弹,况且这么多年来一次又一次的大灾大难在我头上降临,走投无路时最想抱头嚎啕痛苦一场时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哭得出来也忍回去了。
其实,男人女人都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女人的眼泪跟月经一样,该流不流就会生病,男人的眼泪跟精液一样,也是该流得流出来才会痛快,否则也会生病。可是从父系社会起,社会给予男人太多的责任跟压力,要让他们的骨骼坚强、性情坚强,眼泪坚强,精液也要坚强——忍精不射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些看上去是对男人的嘉奖,实则是男人无奈的悲哀。尽管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但此时,我还是把想要流出来的眼泪憋回去了。
我把目光拉成两条射线,从窗口经过田野再向前,望着鳞次栉比的高楼,钱塘区人民政府就坐落在那儿,我现在在那儿工作。雨丝斜斜,凉意浸透,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我最喜欢的大唐诗人王维,想起他生前在朝廷工作,居住在乡野辋川。他每天出世入世的生活方式在我的眼里和心里被认为是最懂人生,活得最通透的人。我喜欢他的诗源于欣赏他明白什么是人生。我一直向往过上他那样的生活,如今似乎是过上了,但活得却没有他宁静通透——尽管我认为我比许多人都活得通透,但离王维“行到水穷尽,坐看云起时”,我的内心还是狂澜的——外表无波纹的狂澜。王维的宁静是他内心跟思想的最高孤独,我的狂澜也是。我俩的孤独都是源于没有情:亲情、友情、爱情,这三种情是形而上的情——知音。
王维是有知音的,裴迪、孟浩然、李龟年,只是这些人都是他的友人,可在那个通信跟交通都极其不便捷的唐朝,这些知音一生中也很难有几次见面,一封书信也是长达几个月、半年才能收到,甚至根本就收不到,有知音也是知音难遇。王维的爱情是大唐诗人中最忠贞也是最寂寞的,三十一岁丧妻后到六十一岁死亡没有再娶,妻子在世时也没有纳妾,也没有一儿半女,作为一个信佛至深却始终没有剃发出家归隐寺庙的男人,证明他还是有人间的情欲渴求或是有什么东西放心不下。而亲情,王维的父母都死得早,跟大弟王缙感情虽然深厚,毕竟都已经成年,那个时代他们的身份都是命不由己,各自都在忙各自的。鲁迅说,“人感到寂寞时,会创作;一感到干净时,既无创作”。王维无亲、无朋、无妻、无儿、无女,信佛不归隐,到死没有停止写作,却活得比任何人都要通透宁静,境界俨然达到了佛祖的高度。他的境界就是他的孤独寂寞,内心里的痛苦。他的境界不是与生俱来或虔诚信佛做到的,世人也许很容易了解他的痛苦,却很难了解他在痛苦中体会出来的这种境界。他的这种境界就是王国维说的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我最早听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是去年这个时间,在电影院观看诗词大家叶嘉莹老先生的纪录片电影《掬水月在手》,镜头里,96岁的老先生气质卓尔不群,一脸沧桑,一脸童稚,更是一脸宁静,她用十分平和的语气反复提起王国维先生的这句话,她说,“我九十多年的人生是常人无法想象得到的灾难苦难和磨难,还有孤独。死亡无数次袭击我,最后都是被中国古典诗词救了回来,我时常想起王国维《人间词话》里的'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你必须要经历过忧患,接受上天的各种惩罚后仍乐观地活着,你才可能面对这个纷繁喧哗、各种不如意、各种名利的诱惑、各种孤独寂寞,做到目光清澈内心如水一样的从容淡泊宁静。”
老人这番平湖秋水的话,于我却仿佛闻到了钱塘潮声,多年不流眼泪瞬间流了出来。——96岁的老人一生的苦难在几十年前就结束了,但孤独寂寞此时仍如影随形地伴随着她——除了诗词,她生命里从来没有过知音。她平静的讲述更是戳中了我人生至今都没有结束的痛疤。她的讲述让我豁然明白了一个经历了很多苦难和孤独的人接下去该如何治愈自己治愈不了的痛苦,如何解决自己解决不了的孤独。
现代人说,一个人的最高孤独是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这是思想、精神、性欲孤独,是爱情知音双缺失的孤独,确实很痛苦。我却把这种最高孤独从四岁过到了现在,很有可能会过到生命结束。除了这种现代人的最高孤独外,我还经历过为一箪食一瓢饮一陋室时常没有的孤独,肉体、精神被人用各种酷刑和言语摧残的孤独,近年来线上线下的熟人、陌生人把我当成他们的心理医生或知音的孤独。
前三种孤独我都适应了,大部分原因是我所处的环境无法让我出逃,可又必须活下去,我只能强迫自己去适应。适应过程中,认识了王维,爱上了写诗,以及零零碎碎读了一些书籍,让我明白了人是什么东西,孤独是什么东西,痛苦是什么东西,让我学会了思考和什么叫换位思考。这些本是自我灵魂的救赎,却没有想到多年后,给我增加了一种比前面三种更严重再也无法自我救赎的孤独,就是前面提到的线上线下的熟人、陌生人把我当成他们的心理医生或知音。
这种孤独起因于2009年,湖北孝感某中学一陌生女学生某天加我QQ,说读了我的文章后,判定我是最好的心理医生,能医好她的抑郁症。无论我怎么解释,她都不理,哭着向我讲述了她生这种病的前因后果,我听后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很同情,就同她聊天。聊了一年多,病确实好了不少,但给我带来了麻烦,我空间里无论发的什么,她都转到自己的空间里去,特别是照片,怎么劝阻都不听,更要命的是,她不经过我的同意加了我空间里的许多好友,有的好友同我都不熟悉,她也把他们空间里的文字跟照片转发,还配上我的名字说一段让人接受不了的话,导致这些“好友”警告我,再不制止住她就要去法院告我。无奈,我只好狠心地删除了她的所有联系方式,并一年没有在网上出现,才获得清宁。
之后十多年,总是有网友、文友、粉友、同事、陌生人等找到我,要我帮他们答疑解惑生活中遇到的各种难题和痛苦,还一口咬定我是他(她)的知音。事实证明,他们听我说话,确实很舒服很愉快——关于他的事情,不管是什么,在我给出建议他们不赞成时,无论我自己认为多么有理,都会及时地制止住,不去解释,更不去驳斥。悲催的是,到最后,这些“知音”都一个个地发出满腹牢骚和带着满腔怨恨地把我批评教育一顿,甚至痛骂一顿后就不再理我了,之后凡有人在他(她)的面前提起我,他们是满脸愠色、满口唾沫的骂我不知好歹。
他们对我批评教育和痛骂并不是他们恩将仇报,忘恩负义,而是对我的真爱和珍惜,我却不领情。他们教育我、批评我,痛骂我,离开我,都是涉及到我的事情或我跟他(她)的事情时意见不统一,或不让我知道就私自决定,或让我知道但不跟我商讨,或跟我商讨但无论他(她)的结论我多么的不赞同最后也必须要采用他(她)的。一句话,只要是涉及我的或有关我的事情被他(她)知道后都必须要依他(她)的,他(她)的全是对的,我的全是错的。
他们这种做法不是对我不尊重,而是太尊重。——这正是中国人感叹知音难遇,孤独寂寞的问题所在——凡事都要以“我”为中心,以爱的名义道德绑架他人。
知音是不难相遇的,身边到处都有,难遇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像王维、叶嘉莹、我这样的人生路——天赐百凶——每一凶你都一步不少地走了过来,甚至走过好几回。而我们身边经历过百凶的人却是凤毛麟角,尤其是在这个时代,自然,知音难遇也就不足奇怪。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谈到过什么样儿的一对人才是知音——“知音是两个人彼此都了解,彼此都倾慕,彼此都感到愉悦才叫知音,一个人只对另一个人喜欢或了解或倾慕或付出,这不是知音,只能说他在单相思,他是他的偶像或崇拜者,这种所谓的'知音’'崇拜’是痛苦的,甚至是危险的”。文章中我还论据论证地举例说孟浩然跟王维是知音,跟李白不是知音,但李白却把孟浩然视为知音,却不知道孟浩然并不喜欢自己。有一位读者看了文章后气愤地留言,地球上之所以知音世所稀,就是像你这样的人给害的,孟浩然就算没有把李白当成知音,但孟浩然没有对任何人说出来,他只要不说出来,李白就一直都是快乐的,你为什么非要插进来揭开孟浩然的面纱呢?你这样做知道自己有多残忍吗?地下的李白要是有知,他会怎样的难受?怎样的情何以堪?
这位读者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孟浩然这样做确实愉悦了李白,但你有没有换位想一想,孟浩然每次跟李白在一起的时候,李白那么开心,孟浩然开心了吗?他不仅不开心,还很难受,还要表现得跟李白一样开心,这种装和忍对他是一种折磨。他之所以不说出来,不表现出来,还要装出来,是他的素质素养都很高,加上性格跟王维一样的恬淡宁静,以及那个年代,两诗人见一次面很快就匆匆别了,下一次见面又会是很久很久。孟浩然不愿成为李白的知音,只是孟浩然不喜欢李白狂傲不羁的性格,但对他的作品跟人品还是认可的,所以不会不留情面地拒绝,况乎古人最在乎的就是品德,只是今人因生活的节奏跟压力所带来的内心浮躁,很少有人能达得到像古人那般的境界,于是,谁也无法用自己的痛苦来成全他人的幸福快乐。于是,古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便变成了今人的咫尺天涯。
不说了,你没有经历过我的故事,无论我把故事讲得有多么精彩,你也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就算是换位也不会去真正思考,再说下去,只应守寂寞。
夜深了,雨骤风急起来,还未就寝的人,寂寂竟何待?
诗人回答:还掩故园扉。
2021.9.12—16凌晨 杭州钱塘冯娄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