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向阳‖蝉
夏天没有蝉鸣，是不完美的，至少它提示着一个季节的到来。村庄被蝉叫出功夫的魅力，叫出三十六道七十二式魔力，是上天派来的金钹菩萨吧！金钹菩萨心肠不坏，上天派来到人间，那是给它个机会，到凡间展示一下。
——咦依儿，你说那啥？不逗是挤了欧嘛！聒吵死人，唧唧地叫不到头。
——逮挤了欧，粘知了，炕炕吃，烤烤吃，怪得劲儿！
——嗯嗯，可奔儿开，老美。
刚一提笔，乡音飘过我的头顶，落在文字间，闪亮清晰，纯粹地道。蝉和蛙都属于故乡，我们的童年，少年时代也属于故乡。勾起我好奇心的是，作为乡村的灵魂歌手，它们竟然只重复一个音符，吟唱夏季的白天和黑夜，并乐此不疲，毫不厌倦！青蛙的叫声是“呱”，复数是“呱呱”，大合唱是“呱呱呱”。蝉也一样，“知了，知了，知了了”叫个不停，一个音符被唱成了天籁之音，唱出了味儿，几多创意的妙想，任人都望尘莫及，无法想象！蝉的魅力，在于狂热，一唱就不想停，典型的摇滚派歌手，扯了嗓子喊着热燥的夏天。
老槐树下新春大伯教我们唱起了童谣：“蝴蝶姑娘嫁丈夫，知了吹箫蛙打鼓。请了东庄螳螂姑，蚂蚁哥哥带队伍。”一下子这些小生灵们齐了，各显其能，互相捧场，我们的少年时代随同它们的聒噪，一起飘飞在村庄的上空，消隐于无形，只留下划过的痕迹在心底烙印。
老屋子附近的树林里面，住满了各种鸟雀，它们之中不乏能歌善舞者，有的是麻雀，有的是布谷，有的是斑鸠，有的是绿莺，还有啄木鸟，更有猫头鹰。林子里还有一方小池塘，五六月份来临的时候，昆虫，鸟儿，麻蜂各自为战，无秩序地表演。鸟儿在鸣唱，螳螂在练功夫，耍大刀。细长蛮腰的火蜂子，在不经意的瘦树杈杈间，吊起一个漏斗状的蜂巢，或者是在瓦房后边房檐下安家。那个时候可没少捅过麻蜂窝，也没少被蛰过，奇痒无比，有时候肿得像麻包蛋大，大人都用风油精，清凉油涂抹，一连疼几天。有了教训，小家伙们再也不敢去招惹它们了。
地上有时候不经意间能踩到刺猬，这种浑身钢针样的家伙，行动起来一点也不迟缓。黄鼠狼在这里跑的飞快，吓的鸡子乱叫，那些成群的蜜蜂嗡嗡嗡，在池塘边的草丛里的小虫子，发出自己的惊叹。这一处微世界，相处的倒也融洽，气候温暖潮湿，阳光又充足。远处的，近处的，树上面，地下面，叶子里，枝头顶上，池塘洞里，组成强大的乐队。在这片舞台上，能真正让人记住，能听到头皮子发麻的就是蝉，这个家伙的单调高音秒杀一切，不论单个，或是组团，都让人振耳欲聋，铭记在心。
看不惯蝉这一行为的是蚂蚁，蚂蚁最拿手的是搬家，蚁兵全部出动，分工合作，忙忙碌碌，乐此不疲，其实它们是跳舞的高手，蝉是斗不过“十三蚁”的。菜园地的木栅栏，低颓的荒蒿，掉皮的土墙上，随意丢弃的柴草里，高大入云天的树上，都有它们的身影。蝉到的地方，“十三蚊”就一定到，同样来自泥土，土生土长，一个会唱歌，一个会跳舞，努力地打拼，蝉总是想单飞，“十三蚁”说，它们活不到冬天。它们说的对，但是蝉壳却一挂就是好几个月，甚至整个冬天都挂在那儿，姿态仍旧如同幼虫蜕变时一样，牢牢抓住树枝。晚秋的风雨多么厉害呀，也没能把它们吹落打下。
相对于蚂蚁的这些风言风语，蝉不屑一顾，在它看来，那些烦人的小东西们只会去拖别人的果实。每次都要跟它们来抢东西，成群成群的，来的多，来的凶。把别人赶走，它们享用食物，非常的烦人。若蝉在树上用尖嘴掘开一个小池塘的时候，那些蜂拥而至的小家伙们，争先恐后地吸食。细枝树皮里的清泉咕咕的流淌，美美地吮吸欢畅。十三蚁们一阵阵的爬上爬下，一会就把池塘包围了，它们爬到蝉的身上，腿上挠痒痒。东拉西扯，真的各应人，蝉有些忍不住了，就飞走了，这帮饥渴非常的家伙，瞬间变成无赖，疯狂地满足于剩饭残汤。蝉是孤独的，它又是最热闹的，能把一个自己变作两个、三个乃至一百个、一万个自己，蝉原来是最懂孤独之妙的。我孤独寂寞的时候，向大自然去要另一个我。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就是一个人的孤独，强大到全世界的热闹。孤独是上天的极好赏赐，有星一样闪亮的魅力。
“十三蚁”是我无聊时候，偶然间发现的，浓树荫下，树根起，蚂蚁们一排排，一队队，用触角传递信号，发现了食物，就兴奋异常，呼三邀五再来五，正好十三个，这个数字我反复研究了很多次，见到了很多次，数了很多次。常常一个人发呆，打发慢时光，看蚂蚁上树是个不错的选择，一看见这些可爱的小生灵，我就不再孤独，会变成另一个热闹的我，我就把它们叫做“十三蚁”。也许是小说看多了，就有了一些联想，好像武侠小说里的燕十三，或是黄飞鸿的十三姨，这个叫法觉得蛮有趣的。也不知道它们愿意不愿意，但是我想总比叫它们蚂夹子，蚂蚁蛋子好听多了，管它呢！反正它们忙忙碌碌，也没时间在乎这些。每次都看它们推的推，拉的拉，如果食物来回晃荡的，它们会在原地转一会推来推去，等平衡了就知道大概移动的方向了，然后它们就一起发力，应该是没有偷懒的，要不然就推不走，刚开始很费劲，等到默契了，就简单了。这点对于单个行动的蝉是干不了的，这些家伙们同样会把蝉的尸体肢解当成自己的美餐。蝉从一出洞见到光明的那一刻，就开始不停的吟唱，三四个星期之后，它们声嘶力竭地死去。
蝉好像就是为歌唱而生，在地下等待漫长的四年之后，破壳重生。仔细的观察，你就会发现，它们在地下经过漫长的黑夜，在自己修建的小圆洞中坚持，当它们掘开最后一道浮土，周围还是一片黑暗。只不过这种黑暗多少有点亮光，比如月亮，比如星光，它们不再像个瞎子一样。它们开始找附近攀爬的东西，可能是因为力气用的太多，或者是它们觉得自己快要重生了，有的爬上了矮木丛，有的精神百倍爬到了高高的白杨树上，就是用长长的竹杆也够不到。
我们会用自制的面筋去粘知了，面筋很好做，就是把面和水揉成面团，不停的揉啊揉啊！专门粘知了的翅膀，一粘一个准儿。知了壳还能卖钱，大人说是中药材，泡茶喝能下火，有偏方说是治疗肾炎很有效，把成虫的蝉在夏天里收集起来，串成一串在太阳下晒干，熬汤药，治疗水肿很有效。治不治病，我们不管，我们逮来就是欣赏它的美味，我会把它们放在自己编的笼子里，那是用高粱杆编的，本来是秋天时关蛐蛐儿，看蝈蝈儿打架用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把知了欧放进去，正好用来研究它们如何蜕变，如何鸣叫。
同样是土生土长的东西，蝉有自己的绝技——金蝉脱壳，它们知道如何抓挂在细树枝上，将爪子牢牢抓住，主要是前爪，固定的很牢靠的时候，便开始静下来，集中全部力气，心中默默地念叨：“菠萝，菠萝蜜，我要冲破这层坚硬的壳。”从壳里面蜕变出来，大约需要近半个小时的功夫，它们先把头往外顶，痛一阵阵袭来，像生产的孕妇，身子使劲向外，倒垂下来，尾部最后出来，眼睛非常大，特别白，浑浊不清，看不清东西。中胸从背部裂开来，小小的爪子，慢慢的退出来，身子还非常的柔弱，翅膀约卷在一起，非常的透明。翅膀是一条一条的浅绿色脉络，有一处处的白斑，这个小东西，我们方言土语叫它“白呼姥”。
“白呼姥”在清晨八九点钟以前还能看的到，我们都起得比较早，晚上还没有抓够的，早上起来继续发现寻找。“白呼姥”需要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才能成长为一飞冲天的蝉，它们的身体在空气和阳光之中，慢慢的强壮，它们从浅草绿色，然后又变成褐色，在它们变强壮飞跑之前，始终抓住旧壳儿，翅膀硬了，越来越黑，这显然是一次浴火重生，要展翅高飞，要响亮歌唱，要实现自已的梦想，你就要冲破那层壳。也有很多没有力气，或者是毅力不够坚韧的，最终没有突破的，就死掉了。
对于蝉这点我是欣赏的，这是一次自我重生，蜕变成一个完美的自己，不要做那只挤了欧，要做那只带翅膀的蝉，欢乐的歌唱，执着的歌唱，一唱就一鸣惊人。也许我们从村庄逃离，就是为了冲破这层壳儿。有的可能是挖掘尘封的自已，像倒扣的缸，想到从前钻进去，在发凉的黑暗里，慢慢的挖掘，傻傻的等待光明，在薄薄的树荫下，在雨后，留下最后一层土，被我们铲开，一个又一个小圆洞内等待重生的家伙，自觉地爬出来，或者被我们的手指勾出洞外时，小忐忑瞬间被小惊喜冲散了……我们都属于夜啊，既要吸纳又要释放。经历黑暗，重见光明，是需要勇气和坚毅的，想起了人生黑暗艰苦的岁月，艰苦的磨砺，就是那层壳，多少挣扎，多少欲望。多少美好，就在于突破那个壳儿，成就另一个自我。
蝉有蝉的精神，有一种执着，有一种无为，又有一种大智若愚的态度。人们只认识它聒噪的浅白表象，古希腊罗马对蝉有很高的评价，阿纳克雷翁为蝉写了一首颂歌，对蝉称颂有加，说蝉几乎像神明一样。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文人墨客，吟蝉，颂扬，或自喻为蝉，为后人留下了众多脍炙人口的名篇。南朝梁文学家吴均的《与朱元思书》，这是一篇山水小品，作者以简练明快的笔墨，描绘了一幅充满生机的大自然画卷，其中这一句：“蝉则千转不穷”感受到一种享受自由、无拘无束、无牵无挂的轻松惬意；体会到作者对自然、自由的热爱，对生命力的赞颂。更是传达出作者对功名利禄的鄙弃，对官场政务的厌倦。
七岁就写下：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骆宾王，一生写了很多的诗，但是让他名扬天下的却是一篇声讨武则天的檄文。他的《咏蝉/ 在狱咏蝉》表达了自己的志向：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还有唐朝李商隐的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宋朝柳永的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苏东坡的绿槐高柳咽新蝉。熏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都是千古名篇。
初中时候老师让我们背诵的这一篇辛弃疾的词：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让我们记忆犹新，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乡村的真实生活场景就在我们身边，蝉就像一枚透亮晶莹的琥珀，张开翅膀，敲响钹锣，在光线的闪耀下，鼓足全部的劲儿，唱出对见到光明世界的感激，把对黑暗的诅咒换成呐喊，把美好幸福吟唱，奏响灵魂的共鸣，谱写生命的意义。这些滚烫在血液里，化作对文学的追求，一直铭记至今。
蝉是属于大自然的，大概全世界的人都领略到它们的鸣唱。喜欢它，是它执着的执着，是它追求光明的歌唱，是它一生为自已的目标而全力以赴，不忘初心的精神。无论怎样的焦燥环境，都能保持昂扬激情的状态，无论怎样的嘲笑与挖墙角，都能沿着自己的道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谋求幸福和自由，为美好生活，创造属于自己的舞台和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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