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不出的上海话:嗲和斫

dia和zhuò是吴语中颇有个性和地域特点的口语词汇,在《康熙字典》里找不到与dia和zhuò发声和字义相近的字。方言中有发声而没有文字的语汇是很普遍的,但是,吴地是中国经济比较发展的地区,从某一种角度来讲,语言是“功利主义”的,经济发达地区的方言往往也是一种强势语言,被欠发达地区使用而成为欠发达地区方言词汇,于是,吴方言中的dia和zhuò被许多方言接受,而如今,dia和zhuò也已成了全国性的语汇。后来人们就根据这二个字的发声,将dia写作“嗲”,将zhuò写作“作”。

嗲的本义是小女孩或娇小女人撒娇的声音或姿态。已故苏州籍作家陆文夫的小说大多讲述苏州故事,文字中也往往夹带一些苏州方言,他的小说《小巷深处》讲述一位解放前的苏州妓女在解放后的身份转变,文中有:

每当有男人走过时,便嗲声嗲气地叫喊起来。

这是一位妓女出自职业习惯,以女人特有的娇情在勾引、招唤男人。

高晓声《陈奂生转业》:

谁知出门隔夜,陈奂生的爱人忽然发起嗲来。不许陈奂生在外边住夜,事情办不完,也要天天赶回来。

这是妻子以撒娇的方式劝阻陈奂生不要在外面过夜。

对一个男人来讲,女子的娇情、撒娇确实是令人陶醉的,于是“嗲”的引申义就是——好的、优秀的、漂亮的,上海人讲:“这件衣裳穿了侬身上,勿要太嗲喔”,这“嗲”就是合身、漂亮;“你的女儿长得嗲来”,这“嗲”既指漂亮,又指女人特有的娇情。
清吴友如绘《海上百艳图》,上海的女人们还是蛮嗲格。

由于在稍早一点的字书或著作中找不到“嗲”以及与dia近音近义的字,这对分析这个字的来历就带来了困难,我们只得从生活、风俗中去分析这个字。吴方言中小孩称父亲为“爹”或“爹爹”,爹在吴方言中音dia;在日常生活中,小女孩一般比较依恋父亲,会奶声奶气或嗲声嗲气地要求父亲做这干那,这是小女孩对父亲的撒娇,如果,父亲在空闲的时候,他一定会十分愿意接受女儿的撒娇,而一旦父亲手头有事或心情很不好,而女儿还不停地撒娇,不断地一边呼唤“爹爹”,要求父亲做这干那,这位父亲一定会生气地训斥道:“爹爹!爹爹!爹什么爹!”这前面的“爹爹”是父亲学女孩呼“爸爸”,而下面的“爹”就是训斥女孩撒娇,后人为示区分,就把撒娇之“爹”加口字旁写作“嗲”了。

春困也是女人顶嗲格辰光

嗲是女人撒娇的声音或姿态,物极必反,嗲过了份就会使对方讨厌,使人感到“触气”,人们会骂她是“嗲屄精”,就成了无理取闹,吴方言讲作“zhou”,今多写作“作”,常用的词如作天作地、作死作活等,如范小青《光圈》:

蒋伯行吃续弦的苦头,横不对竖不对,作天作地,弄得老先生有点木知木觉了。

“续弦”就是死了老婆后再娶的老婆,也就是后妻,这位蒋伯行后娶的妻子太“作”了,弄得他经常不知所措。

实际上这个“作”的正字是“斫”,它的异体字写作“

”。《说文解字》:

斫,击也。从斤,石声。

在汉字中,“斤”是象形字,即斧头,我认为“斫”不一定非得是形声字,而应该是会意字,即“石制的斧头”,在铁还没广泛使用的年代,石斧是一种最常见的工具。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释:“凡斫木、斫地、斫人,皆曰斫也。”用石斧斫木、斫地都可以理解,但是用石斧斫人就难以理解了。在江南农村生活过的人应该知道,农村里使用一称砍柴的刀,形似菜刀而长,刀背很厚,叫作“斫刀”,所以吴方言一般把砍柴讲作“斫柴”,割柴草也讲作“斫草”,斫柴、斫草是用真的斫刀去斫,不过,吴方言批评、指责对方讲话不负责任,胡说八道,就会讲:“侬拿牙齿斫斫齐再讲”——因为你的牙齿长得不齐,所以讲出来的话也歪,此只是一种比喻,谁也不会用斫刀去斫牙齿的。所以我认为,段玉裁讲的“斫人”不一定是讲用斫刀去斫人,因为斫刀并不是一种锋利的刀,而是刀口较厚的砍刀,用斫刀斫人,往往是见痛不见血,叫你有苦讲勿出。

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引汉代扬雄《方言》卷十:

扬、越之郊,凡人相侮,以为无知,或谓之“斫”。

汉时的“扬、越”相当于今天的江苏、浙江一带,这也是吴方言区,这里的乡人指责对方无理取闹就讲作“斫”。我想,这“斫”是吴方言中保留的一个古音古词,不过,这个“斫”是用刀砍,俗语用以比喻,后人难以理解,于是被改写为“作”。

嗲与斫都是情态词,过了份的嗲使人难受,就成了“斫”,同样,轻微的“斫”也许会被对方乐意地接受,就成了“嗲”。上海电视台娱乐频道《相约星期六》是一收视率很高的“婚姻牵线”节目,节目中有一小栏目,就是要求女方亮出择偶条件,再要求男方也亮出择偶条件,不少男青年会在对女方的要求中讲:“可以有点斫,但不要太嗲”,绕了一个圈子,所表述的就是希望女方“嗲一点,不要太斫”。

用斫刀斫人,犹如用钝刀子割肉,见血不见痛,使人有苦讲勿出,在现实生活中,大人被小孩斫,老公被老婆斫,常人被公司里的女职工斫,你想到哪里去评理,还不是被活活斫煞。

有一次去上海市作家协会办事,车子刚进门,驾驶员对我讲:“作家协会到了,这里面全部是职业作家,个个是作天作地的作家,你可当心被作煞。”起先我还一愣,不知道这位驾驶员在讲什么,过一会才醒悟,他讲的“作家”是“斫家”,就是会斫,而且能斫天斫地,斫死斫活的“斫家”。

选自薛理勇《写不出的上海话》

薛理勇

1947年9月出生于上海。1981年大学毕业后即入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参加筹建今上海市历史博物馆。从事上海历史,中华文化风俗历史研究。现任上海市规划委员会咨询委员会委员、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委员会委员等。已经出版的著作有《外滩的历史与建筑》、《上海租界史话》、《上海洋场》、“薛理勇说老上海丛书”等约六十余本;主编《上海文化源流词典》《上海掌故大词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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