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萌森/爷爷的田埂(散文)
爷爷的家坐落在大巴山深处的一个山坳里。记得儿时,每年寒暑假都要和父母回去待上几天。父母打着下手陪爷爷奶奶在田间地头干活,我和哥哥、妹妹在田埂上追逐着、打闹着,深一脚、浅一脚,大脚丫上叠加着小脚丫,错落有致。玩儿腻了,就去采野花、捉蛐蛐、抓蚂蚱。
田埂,是一道用干湿适中的泥土,有序堆砌的高于田间隆起的一道狭窄的坎子,经过风吹日晒,干透后便用作区分地界、蓄水、行走等,也需要不定期地修缮,虽质朴粗粝,但气韵天成。一抹花影、一色柳意,埂沿不时还浅藏着另一方天地,素雅而宁静,宛若一道道横亘在阡陌之上的工艺展品。
川北水沛丰裕,田埂上面时常长满了苍耳。那浑身布满小刺的苍耳,一簇簇、一丛丛,像极了小型的仙人球。别看那苍耳个头虽小,周身密布的小刺却带有很强的黏性,一旦沾到衣服上,特别是头发上,不带走一绺发丝是万万取不掉的。当然,上演苍耳大战自然是免不了的。一般来说,更多的时候是我和妹妹一组,毕竟妹妹手脚麻利,不停地采摘、传递,我负责瞄准、投掷,与哥哥展开决战。从一个田埂追逐到另一个田埂,除了尽可能地躲避密密麻麻飞来的苍耳子弹,还要时时提防脚下那逼仄的田埂,一不小心,便会一个跟头倒栽到田间地头,灰头土脸,窘态十足,急得爷爷时不时扯着嗓子高声吆喝:“孩子们,别崴住脚了!当心啊!”
金秋时节,稻黍飘香,丰收在望,稻田里也正是鱼鲜蟹肥之际。爷爷挽着裤管,蹑手蹑脚拨开稻穗,伸长脖子来回寻觅捕捉那些磷光闪闪、四下拼命逃窜的鱼儿。我光着脚丫在田埂上一刻也没闲着,一边兴奋地跑来跑去,殷勤地帮着爷爷到处搜寻鱼儿去处,“这儿!”“在那儿!”指指戳戳,一边时不时伸手去桶里摩挲那些被抓获的战利品。“啪!”那些受到惊吓后活蹦乱跳的鱼儿,瞬间把桶里的水拍打到我的脸上、身上,还有田埂上,顷刻间,和着稻香与泥土混杂的味道,湿漉漉了一大片。
随时岁月的流逝,在我的印象中,爷爷似乎从来都没闲着,我也总是有意无意发现,他不是徜徉在田间地头,就是在田埂上驻足张望,时而表情凝重,时而笑逐颜开,那一垄垄菜畦,那一汪汪稻浪,仿佛总是看不够似的。我有点纳闷,一直心生好奇。
庚子年初,疫情蜗家。之于初春,淫雨霏霏,连日不开,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黛瓦白墙,雨落成花,烟波四起,洇漫出一方诗意。一天我正在上网课,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屋檐下的雨水噼噼啪啪作响。偶一回首,烟雨朦胧中,一位熟悉的身影正跨步在屋前的田埂上,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荷锄修葺,一锄一锄,刨土、垒实、夯筑,收放自如,有条不紊;一段一段,如此往复,渐次前行,一气呵成,酣畅淋漓,似乎是在精心打造一件艺术作品。
终于熬到下课,我随手摸把雨伞,一步三晃、连跑带滑、趔趔趄趄地赶到爷爷跟前儿。
“爷爷,爷爷,恁大雨您咋还在干活儿啊?!”我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嗔怒道。
“啊?!孙儿,你说啥来着?你跑来干啥?甭过来,你快回去,别把衣服淋湿了,谨防着凉!”爷爷一怔,侧过脸庞猛一仰头匆匆应道。
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他黝黑的脸庞上湿漉漉的一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爷爷,咱们家早就不用种田了,您这又是何苦呢?难道爸妈没有劝您?”我猛地跨步上前,顺势搂住了他的胳膊,几乎是在吼叫。
“啊!孙儿,看你都说到哪儿去了?你可千万别误会你爸妈,好多年前,他们就三番五次劝我颐养天年了。”爷爷突然显得有些失落,蓦地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孙儿,你看!”顺着爷爷指尖方向,“咱家周边那一片片庄稼地该有多好,可是已经撂荒多年了,实在是太可惜了。这地呀,是越种越有,越有越种!”爷爷没等我接过话茬。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干!就说这田埂吧,它可是咱农家人安身立命的路,走在上面,踏实、精神!现在抢的是时节,我得赶紧把田埂筑牢,蓄水播种,秋季才有好收成!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回来。快走,甭把衣服淋湿了!”爷爷忙不迭地催促道。
“是啊,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我怔怔地伫立在爷爷亲手打造的湿漉漉的田埂上,喃喃自语,似有所悟。
雨,还在下。烟雨中,一老一少驻足在田埂的两端,晕染了山乡,宛若一幅玲珑的水墨画卷……伴随着爷爷在烟雨中渐行渐远的身影,那一道深深浅浅而又绵长的泥泞田埂也愈发迷离。田舍四季,埂上人生,一段一段,累积着厚厚的光阴故事。一如爷爷坚实的脊梁,负荷着一颗勤劳的灵魂,担负着一代人的使命,守望着一片天地,成就着爷爷的期许,更是一个承载着梦想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