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恩师马最良先生

马最良先生(1913—1984)

  1962年,马连良先生接任北京戏曲学校校长,先后传授给我《审头刺汤》《白蟒台》等剧,但因我是在校学生,未能拜师,成为终身憾事。

1962年,马连良校长为安云武说《白蟒台》

  1970年代初,我听说马连良先生的堂弟马最良先生由新疆乌鲁木齐建设兵团举家迁往河南开封。当时我在郑州,得此消息赶快到开封去拜见他。

“牛队”初归之马最良

  那时候,最良先生落难到河南,被开封京剧团收留,就近在文庙街18号安排了住处。我到了开封直接奔先生家,见了最良先生的面,自报家门:“马先生,您好!我是马连良先生的学生,特地来看您的!”最良先生对我很热情,见过了师娘,便开始跟我聊了起来。

1973年,马最良先生与家人合影
(左起:马彬彬、马夫人、马兆麟、马慧、马最良)

  那年月,全国都在大演“样板戏”。我去开封那几天还看过最良先生的侄子马荣振主演的《平原作战》,最良先生在剧中扮演一个群众角色。河南用“天下大乱”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在先生家,他关起门窗,低声细语,就仿佛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一样跟我谈戏。他虽然年岁不小了(比马连良先生整小十岁),但只要一谈起戏, 精神格外好,神采奕奕,滔滔不绝。他对京剧的前途充满希望,认为“样板戏不会总是这样一统天下, 传统戏早晚得开禁”,“马派”戏还是会恢复上演的。就这样,我开始了和最良先生的接触。

  1975年,我把先生接到我在郑州的家里,关好门,拉起窗帘,把准备好的酒和菜摆上了桌。在物质条件极度匮乏的“文革”期间,我的“拜师宴”上摆的是8分钱一两的红薯干酒,度数高,酒精味儿冲极了,菜更寒酸,只有少量的花生米和一个没腌透的咸鸡蛋,我爱人凑合着给摊了个鸡蛋饼。我给师父叩了头,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徒弟。在当时,“拜师”还属于“四旧”,故只能秘密举行。

《四进士》 马最良 饰 宋士杰

  拜师后,师父住在我家,先给我说《四进士》。我们大白天拉上窗帘,躲在里屋,师父小声地一字一句地教,我一字一句地学,并做了笔记。师父把马连良先生这出戏早期、晚期表演的异同说得非常明白,真是倾囊相授。

《四进士》 马最良 饰 宋士杰

  当初,我和马连良先生学戏的时候,由于年龄小,体会不深,只学了一个轮廓,皮毛都不及。在我追随师父的十年中,除去他传授给我的《四进士》《打鱼杀家》《法门寺》等戏外,更重要的是,他教给我很多“马派”艺术的真谛。比如:“马派”的台步到底怎么走?如何使服装摆动起来?窍门何在?身段到底应该如何协调?自己虽然学习“马派”艺术始于马连良先生,但真正认知“马派”艺术却源于马最良先生。

安云武演出《审头刺汤》后与马连良校长合影
1962年)

  我14岁开始跟随马连良先生,尽管那是一个起点极高的启蒙,如果没有马最良先生后来指导这些年的话,我可能会半途而废。坦白地说,我学习、继承“马派”艺术的道路并不平坦,但却又是极幸运的。因为,有两位马先生分别在我少年、青年时期疼爱我、传授艺术给我,使我受用终生!

马连良(左)、马最良兄弟合影

  师父与马连良先生是亲叔伯兄弟,他曾在纪念马连良先生诞辰八十五周年的文章中写道:“我原名马叔良,后在北京和李万春同班时连良兄的上海友人、著名书法家步林屋赠他“马氏五常,白眉最良”横幅,因此连良兄给我改名最良。

《焚绵山》马最良 饰 介子推

  当初马连良先生把我师父看成是自己的接班人,把艺术毫无保留地全教给了他。特别是马连良先生一些早期的剧目,比如:《安居平五路》《要离刺庆忌》《焚绵山》等,师父不但都学会了,而且都演出了。马连良先生很有意让他留在身边,尽量多学几年,同时来来二路。可是师父想自己出去发展,挑班唱戏,当时在中原一带是非常红火的。直到现在,一些河南的老观众还能清楚地记得马最良先生和马鸿良先生(马连良先生的另一位堂弟)。一提起马派, 不仅仅提到马连良先生,而且也十分推崇另外两位马先生。我曾经听一位开封的老观众说,他当初看马连良先生演《十道本》等戏,可能由于年岁的关系,一些念白被删除了,最良先生没有删,功力很强,把早期完整的台词念给观众,很卖力气,听着过瘾。当然,这里也存在观众的误解,马连良先生在中期、晚期,都和早期演出有变化,不少剧本都进行了升华和精炼。但从这些老观众的回忆中,可以看出观众对马最良先生的推崇。当初,师父自己挑班,跑码头、闯市场,没有一定本事是不行的!我们不难看出,当初马连良先生创立马派的过程中是十分艰辛的,马最良先生在传播“马派”的过程中也是非常艰难的。他们兄弟二人为了京剧马派艺术,一生呕心沥血,忍辱负重,奋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马最良先生1949年在兰州参军,随王震同志的部队开赴新疆,后来成立京剧团。我听新疆的老人说,马连良先生演的戏,最良先生没有不演的,马连良先生晚年少演的戏,最良先生还一直在演。这个团一直坚持到了“文化大革命”开始才被迫解散。他1957年,被扣上”右派”但他不但没有趴下,反而继续演出。“文革” 结束,马最良先生恢复排演“马派”戏的热情高涨,先后有河南、河北两省京剧团邀他加盟,但未能引起相关领导的足够重视,只得带着遗憾返回开封,赋闲在家。

《龙凤呈祥》 马最良  饰 乔玄

  由于师父登台的机会很少,因此只留下很少的音像资料。在纪念马连良先生八十诞辰的演出中,他分别扮演了《龙凤呈祥》中的乔玄和《群英会·借东风》中的鲁肃。那次演出,师父虽然年事已高,又长年不上舞台,观众还是很认可的。他们哥俩扮相略有不同,马连良先生更显清秀,马最良先生略显粗犷。师父学的是“马派”的早期唱法,和马连良先生晚期在细微之处还是有很多不同的,“鼓王”白登云先生为《龙凤呈祥》司鼓,仅前半出乔玄的一个上场和一个下场,便夸赞说:“只有马最良先生能走好锣鼓点,他认锣经,这很难得啊!”因为,上场的锣经不能是“一二一”式的踩锣鼓,要踩在节奏之中,却不能踩在锣面之上。要在很飘逸的过程中,在锣鼓总体的节奏中,有情绪地上场亮相。这是用乐谱无法标清的,是一种感觉,是演奏者和表演者互相配合中的一种艺术境界。”

马最良与夫人张素琴合影

  那次纪念演出结束后不久,中国戏曲学院的史若虚院长就盛情邀请师父到学院任教。当时师父非常激动,说史院长太英明了,自己一定要把“马派”早期的、濒临失传的剧目都传下来。可是史校长的盛情、良好的愿望,以及师父为传承“马派”艺术的满腔热情,都由于个别人士的重重阻挠而灰飞烟灭。

马最良先生追悼会现场

  1984年,师父赴沪参加“麒派艺术研讨会”,阴历十月初五,师父突发心脏病逝世,享年73岁,葬于上海回民公墓。(安云武/口述  孙觉非/整理)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200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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