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诗苑】唐明‖卷雪而眠的残夜和酷寒(8首)
卷雪而眠的残夜和酷寒
今夜，我卷雪入眠……
燕山雪大，如席
可以，铺床叠被
适才，鹅毛大雪白毛毡般的光临
宽达数千十丈的雪粒自天而降……
！凤凰，麒麟，龙迹
！夔纹，饕餮，篆字
裹挟一方青铜大鼎纷纷扬扬
拥炉煨酒的谪仙在吹奏祝凯
酢浆草似的在咏诗句
他说我见过几丈究与宽之大的
雪，如飞碟飞毯般光临
设若一座庭院降临降下这雪声
犹赛轰炸机轰鸣雪大如石碾
砸下。如冰雹，且冲霄寥廓
砸下去！砸一座垂死挣扎的城
充满翡翠撕裂琥珀迸溅的声响
一切声嘶力竭的学问和诗意
我见过一爿雪似一座城市降落
而且是，六边形的雪国
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向诗仙求证
他说。……夸张的写法。懂吧？
那就进一步夸张一冰夯筑如灯
煦煦彤照，霓虹和谛听
妩媚妖娆的雪，如狐妖
魚和鲲之大飞天之鹏
灵墟之雪，一粒就是一顶毡帐
一间房。没有见过红楼梦里
大荒山。无稽崖。石头记。
削岩成纸，写一部书
飘飘吹落轩辕台的雪……
李白，真敢唬啊，说雪大如席
抱残守残的李笠翁说
夜游白狐山得冰雪美人一枚
人益对韵而延而非信
以讹传讹飞雪卷雪而眠的酷寒
白浪，才一耸，就冻僵了！
寒气一吹，雪涛即，汹涌澎湃
桥
1
一座桥。背山
半弧拱影，与水中半弧拱影
衔接。疑是一团明月
猜度。一泓清流。猜度
到半山采药，去崖上砍柴
种一埂青峰，让琴雾飘来
也不见有琴语移两树为琴
一具弧状飞鸿，衍绎的虹影
在讲述。引一弯桥弦拔响
铮铮铜琵铁琶岩骨
垂落。惊鸿。要竖弹……
反弹琵琶般像从敦煌画壁里
引飞天把十万尊佛擎出
一人在抚琴，万佛在聆听
梵乐飘飘在涅槃的释迦
耳畔。侧卧聆听谛问
何如从一棵松，
会回到一棵菩提面前
就着一座桥聆听
在一只飞鹤的身上抚琴
把飞鹤当成一具飞动的琴续弹
2
涅瓦河之波。尼罗河
多瑙河、普拉马布特拉河
从伊洛瓦底江到长江
抵到松花开遍的松花江上
桥。在桥上。聆听者
饶是从一座桥到世界所有的桥
一部《桥》的电影。
横在泽乡水上的娇喘
如烟如丝如缕的桥
周庄同里小镇上被风拨弹的桥
苏州的桥。北平的桥
秦淮河上。西湖苏白二堤上
断桥未断。残桥未残
掬一捧断桥残雪听柳巷闻莺
画舫一点，妓月两爿
3
威尼斯，桥桥纵横捭阖
在演《威尼斯商人》的莎翁
可曾见桥泛月咏，里弄里
撑伞在桥上走花瓶般的旗袍
哎也会画桥与舟的柳如是
牵一纵山影做伴
寄一羽书函致君
梦云低旋湘水中的湘夫人湘君
寒潭涌泉映一茅庐，垂钓
4
讴词的李易安南渡后何添江月
寂寞。潋滟入水
侧漩漪洄。找稼轩侑酒……
问《魂断蓝桥》上的费雯丽
《廊桥遗梦》中的出轨人
倩织樵叟，寻孟浩然
随李白站在庐山桥上望瀑
写下三千尺的诗句
吟落九天碎沬奔涌的银河水
5
我现在坐在恒河之上
听十万头巨象漾濞卷鼻说梦
巴西汹涌澎湃的河上
夯筑桥基激流飞溅的亚马逊河
上可曾有桥？一只蝴蝶
翅膀的扇动可以引来一场飓风
可曾有桥，将之降到一丝一缕
6
在池畔。我坐进骨缝中的诗句
必然归之于一朵星际的梦幻
畅游于七夕银河迸溅
织女牛郎相会的天桥上
喜翎登枝梅头的啼笑皆非
思慕。却永断于忏悔录下
见北平天桥上的摔跤人
双双毙命。桥。永世不得
翻身。化为虹
和霓。站于桥上看风景的人
卞之琳。从另一扇窗上
如啼血的杜鹃。
诗句即使，流传千年
也虏获不了一个女人的心
悬 棺
1:
行将就木的人，弥留之际目光腾漫。
这疾老垂死的挣扎！几尽倾注全力，
眸子牵扯过多遗憾，虚静之身张弓搭箭，
他渴望永生的光荣，死的伟大！
但却在碌碌无为中，荒度一生。
死对之而言是超脱，但对他的亲人是诀别。
柔软的，变为细腻，
"嘭"的一下，灵魂出窍，躯壳化为一团火
骨肉脱离，皮囊松驰为帆，驾鹤西去。
2:
他既将远征。成为死的一部分，
他或将重生。成就别人。
一只泛舟远航的肉身，远渡重洋将遭遇什么
他的归去是否会让别人感觉到沉重和放松。
这一个足以强调的负载是否会以身作则？
惟其惟肖，毙命与葬送，可视之为惊艳！
人生的绝唱，可以忽略不记，
但必须懂得感恩，让死者静息，
还须宽容知错不纠，应理解他的释怀，
感知一个人的影响与于世无争的挥霍。
3:
惟有死去的衰弱可以憾动石头，
凿击的钢钎挖掘亡灵。
闪动的火花在斧子不断的敲击中
听任金属的回响。死后睡后的憨声。
他疲惫不堪的眼皮终于可以垂下，
可以不再睁开，环视周围的那些人。
种种不耻，种种不桀，
他统统可以不看！吞噬了他生命的火炬，
星光变得暗淡，死灰上扬的流星会沉默。
对之而言，人生旅途已经走完。
时断时续的呼吸，现在终于可以停顿。
巨灵神在托举他飞升，天堂之门已启开。
4:
而且必然辞退的荒斥，谁能拯救，
而且塑造的形体，多么不止一谈。
辉煌的雪在冬天穿过地平线会为悬崖
添置一个悬棺，
让鹰从岩石抓紧最后一块腐肉，
令秃鹫环绕死水，击碎一个惊叹。
他的肉身幻想可以重铸一口钟的轰鸣
体魄的轰鸣，轰轰烈烈。
骨灰荡然无存！依然逆袭尘埃。
尘埃落定他捐躯云霓洞贯彻底之亡。
却在搬运中被人移上云端。
山岩的豹子在偷窥悬棺不朽。
滋润四季的祭火从此有了样板。
在沈从文笔下旦夕祸福及凤凰城一夜
勾留凤凰的故道并湖水一掬于桃源放舟，
苇荡一泛，效梦泊风，如警句。
恰二拍惊奇，融三点夕阳如珊瑚，
在枝攀冬烘炊烟的树下，
见无处落木正煨雪声。
一片净白的雪声，果然白凤临降！
招致凤凰城的沅江，像凤凰升起。
缕缕江水恰芦花奋扬从边城轻许潦倒一折，
丈夫为舟坐的妓送饭。
而今他们却要因无望能来的虚客报怨，
羊咩咩在叫，正朗诵词章。
掌故韵温掌心在花坂濡染的望江楼，
从沈从文笔端充满空阔奥义的叙述中
果然会飞起一只凤凰。
吊角楼，凭黄永玉的画展开澎勃的想像力
藕臂乳肘的女人梳头裸沐毋庸虚张。
扮相俏丽的王阿婶用篦子篦下了小说，
而那位沈家少爷伫立于他菊花似的文字下
用笔轻轻一抹，鸭头着绿，
正上树梢的飞雁在雪中送炭，
火红的雁爪，鸭脖闪闪飘萍般锃亮。
屋舍瓦亮的巷子，喊街的筏工在收钱！
收捐的兵丁，为下一年折半的募款
选一只凤凰做邻。而女子则与他的相好
宽待能勉去好些。勉为其难的押司
押着犯人羞与与你说话便从字缝中溜走，
黄永玉在一篇散文里写道:
任何布道者，都铁骨铮铮！
我们何必怨恨每一天？
黎明即起，暮夕而寝。
巾帕在油乎乎的国画颜料里浸染。
弦子声用白昼的舞步在启示什么？
而凤凰究竟是一只鸟还是一座城？
这个值得搾干的问题
用舟子搬撸的手头算计，
就是今天又赚了几文。
要是明年艳福不浅就能娶上新媳。
牛的四重奏和一首绝望的歌
1
在吃草的牛中我们分不清
哪只牛是角斗士
犀利的眼神和弯角
如斗牛节上的剑丛
在湘西的牛厩里
那些食草兽更像一只只豹子
尖锐的角可以穿越钢板的
牛气十足的冲天兽
完全可凭固执穿越冬天的玻璃
它覆盖牛皮的身体
如此矫健和敏捷
被胆魄剑气吹起的皮囊！
插上刃刀之骨与
牛鞬之魂。引发洞穿之箭
紧绷弓弦的牛，肌肉
瘦骨嶙峋。在啃噬草料间
显得格外不同——
2
它诡异的眸子弹射火星
但在银河系的水边或草丛
星座璀璨。夺目的光
熠熠生辉。牵牛星的燧火
会撞击几块殒石和更多的流星
披挂三把利斧上阵
身上插满倒刺箭簇的牛毛
和牛毛细雨纵横捭阖的诗意
有何不同？
砺雪枕冰下一匹牛的社火会
牤牛阵的战场
牛角上须弥间会绑上匕首
牛尾火滋滋直冒
牛胆冲天。
牛背上是否会有牧童吹奏
3
握一支横笛遥指杏花村
让身披蓑衣人执笠蔽聪塞明
而避雨者自然躲入树下
雷霆万钧的牛神可以说出
闪电的颗粒焚燃燧石的颗粒
碳火燎原的路上
牛群如云而一头水牛
则在池塘沐浴
口衔一朵织女草
等待盗美女的游泳衣
让她们一丝不挂
羞涩难耐，娶她们回家
4
纵然万劫不复存在感也必归之于
同样万劫不复的虚无
而空虚则如一匹在搜寻回路
草能如横笛在它口中吹奏
可斗牛节上它可以横绝来世
让身骑牛背上的女子荣耀如花
袒露一双酥乳的奶牛
可以容忍你去挤奶
而不喂养雏牛供人去喝
大公无私的牛啊
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
和血。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人
你的投枪和匕首！
在笔力所能及处淋漓尽致的
为民请命的牛。牛毛雨般
闪射火花的索命人
敢于批判国民性与劣根性的
战士。不折的牛角
角斗士的气魄令敌人胆寒
5
今夜。我为一只牛角吹奏
在前驱者逐鹿中原的牛群里
当一匹牛回到自己的行列
那种归属感是多么值得炫耀！
今夜。我随牛一起吃草
并且。随牛一起被奢望屠杀
让嘶咬牛肉的人民
感到吃肉者的充实
归之于幸福的人们值得一头
面含喜悦的奉献是值得的
这奉献的精神和血祭
在社戏的屠宰场竞赛
对之一切的话语牛含泪用肉
喂养你们。将最后一点余温
默默送抵你们面前……
骑青牛的老子，出关而去
留下三千言，辉映千秋
圣诞及平安夜
若设基督不死从十字架被松绑的布道人
乘着雪撬返回圣诞老人的房间。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在祈祷黑暗福助与吉祥的平安夜，
被熏烤成绛色的火鸡，在舌尖上跳舞。
点燃三十六支烛晖的烛台，
如三十六根巨大的雕塑，迎接神的光临
我们背影后面慈祥的基督盯着光
一棵孔雀开屏的圣诞树挂上礼物和珠灯。
美帝奇的圣殿，达芬奇的圣母，
充满恩慧的橙黄色，提香的光润。
油画里，神秘的《创世纪》
米盖朗基诺以温情的笔触一点，
就将神与人的手连为一线。
仅仅只差一寸即跨过神界及人界。
垂死的基督裸毙于处女圣母怀中，
使石头和石头彼此具有了体温。
让一朵朵飘飞的雪花扑面……
化为丘比特射出的箭在圣头额端滞留
圣婴的目光向远处天堂眺望，
而手却抚着圣母之胸渴望乳汁如雪飞临。
贝贝尼的教堂悬挂着拉斐尔基督的诞生。
但丁的神曲在平安夜中演奏，
来自天堂的雪光在三十六座圣殿环绕，
比特克拉的诗意将恒久流传……
启示于薄伽丘思绪绵绵的夜晚，
《十日谈》的光晖将普照辉煌的人界
而圣诞会给予我们什么？诗人何为
大地的春音，将抬升这蔚蓝的雪声！
一切匆匆降临这庭院
……眸光直射天顶，
手抚玻璃窗壁的雪与背景轰然倒塌
由于我们切记而被误解的丛林，
依然葱郁。但它灰暗，却不长一丝树叶。
更因为我们切记……冬天的耻辱。
紧密地灌注雪声。它秃枝纵横，
远眺如针，刺破穹隆的意志，
遍及它的周身。更容易相信这一点
苍穹迷离，阴霾密布……
四方形的庭院，被荆棘隔开，
东边的千秋落满积雪，
铁索已锈蚀，如我们的老年。
从南向北，冬青树割裂我们的目光，
翠色欲涌，层叠无状。
西边的喷泉，依然细致有声，
园林里，鸟啼缕缕，却无织影。
雪光白昼，貌合神离……
而冬天仍偎栏亭驻，如弦拨风。
谁能从老去知返，谁又能还老返童
一只池蚌被冻结如打碎的玻璃窗。
困锁我们的冬天，仍旧若冰，
寒气袭袭，厚重的棉衣如盔甲
在缠绕我们。而雪声无助，
……现在。我们等儿子回家，
雪声停息，灰暗的脚印一行行映射
一只黑斑雀却在飞离让死寂降临这庭院
一滴粗大融化之水，自檐雪中泌出。
礼 梅
1
裙下黑皮锃亮的高跟靴
如豹踪
印于渺渺影杀
五瓣麟爪似梅绽
雪泥鸿爪
由漂亮覆盖的雪到红伞下
围绕梅圃盛开的山径
被旋升的禅意空虚寂寞润染开
冷到脚趾和手半凉
一身氤氲抖擞的雪光
2
颤栗物外惊奇
一对黑白山脊在远处捉对厮杀
荆棘丛生盘剥悬崖上的石头
欲啄瞎眼眶纷纷扬扬的雪声
欲将藏匿于黑眸中的梅花
摘下来。羡瓶朵颐
岂遇皑皑白雪说怡红
3
邂逅了采梅人次弟沿街叫卖
依廊檐冰瀑召手
朝阁楼一望，说少了一串雪风
寸寸晶山，尺尺雪浪
丈丈厘度，憾梅溪，玉树临风
岩岫上坐过历代骑驴访梅的人
踏雪访梅的人
征之于轿影和戴巾帼纱帽
隔罩纱一望
无垠雪原虬枝梅瓣
蜡炬盈盏
下蛊似的用莺啼红唇来咏
4
朗诵词章的亭结伴同行
随势为雪中建筑
终在一条曲径缠绕山麓
两端呈现
今夜无雪——但暂须先回
留梅盏漱酒，让后访者来饮
5
天涯孤侣，何须为梅沮丧？
一条山下古街何以从一个拐角
形影不离深入庭院深深的故宅
为梅而叹息
何以跪下扑梅忆蝶
让头颅磕进石头的膝盖里
怨梅芳处处——
上升为举止高傲的倾诉
6
她开始喋喋不休讲述
而我却不置一词
跌坐于踏雪寻梅的山道
令雪声隔绝人生长途的一半
似乎应该走完全程
梦芳龄，旋律诗，俳句
凋落成镜匣里
憔悴的郊寒岛瘦
7
使瓣瓣梅香……
航行到天空有何意义可言？
梅妃。天堂人间的雪征
终究雪殿咏春拳绵绵入怀
使婆娑飒爽英姿击成爿爿偎榻
疑，梅仙梅妖，伴我入眠！
作者简介
唐明，著名作家、学者、诗人、画家、艺术评论家、历史学家。河南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闻香识玉：中国古代女子闺房脂粉文化史》(上海三联书店版)、《香国纪：中国历代闺阁演变》(人民日报出版社版)等书，长篇小说《淘米水》《鼠群》《中午》等，长短诗三千余首，另有《中国兵器史》《中国佛典钩沉》《中西方艺术史鉴》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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