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人生
我的母亲
母亲,离开我们已整整十六年了,可是她的音容笑貌却常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是她将我带到了这个世界,是她在我父亲早年去世后将我含辛茹苦的拉扯成人,是她教会我做人的道理和奋发图强的品质。我怀念我的母亲,我敬仰我的母亲,我深深地爱着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于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六日,出生在一个教书先生的家庭,她的爷爷和父亲从私塾到公学都是教书育人的先生,但是受当时封建思想“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影响,却没有让她识字读书,并且缠了脚。后来她的父亲病故,她的母亲改嫁,她便跟着她的几个叔母学做针线茶饭,度过了她的少年时光。那时我的父亲是她爷爷的得意门生,当父亲的前妻,我的先母与她的女儿在一九四一年八月十四日,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后,顺理成章十七岁的母亲便嫁给了我父亲,成了我们陈氏家族的一员。母亲的到来,使这个劫后余生的家庭恢复了一些平静,又有了一点生机,偶尔也有了笑语。
当时我们家虽然在爷爷辈分家时,得到一点勉强度日的动产与不动产,可是父亲天分是钻研学业,不善于经营农活与生意,再加上爷爷去世早(父亲四岁时),到父亲独立成家立业时,从先辈继承来的财产已所剩无几,只好在当时县党部任文秘的朋友郝庆章的介绍下,在县政府做一抄写员的公职,以微薄的薪水勉强维持家中材米油盐的运转。那时家里有四口人,我的奶奶、父母、生于1943年的长兄。尽管日子过得艰难,但在平民家庭也有其知足常乐的幸福观。父亲忙忙碌碌的上下班抄写公文,有空练练字,奶奶和母亲在家做做针线活和简单的茶饭,农忙时全家人去几亩薄田地里干干农活,就这样自如、自乐的生活着。可是谁知道一件悲痛的大事,却在这个普通家庭发生了-----
那是一九四四年春夏交接之际,和往常一样父亲下班后在等待吃晚饭时,抱着他的儿子我的小兄长去离家很近的县门十字街口、小铺面经营生意的姑奶奶处闲转,在过阳沟石桥时,不懂事的小兄长突然发力跳动了一下,父亲没有抓住小兄长,竟从父亲的肩膀上摔了下去,头着地掉在了坚硬的阳沟里边。当时父亲吓得半死,慌忙从阳沟里抱起我的小兄长进了他姑妈我的姑奶奶的小铺,两人一起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童尿,折腾了好大一会儿,小兄长才哭出了声,悬着的心终于暂时放下了。少事休息后便回家了。
父亲满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也没有告诉自己的妻子我的母亲,以及他的母亲我的奶奶。可是从那以后,小兄长却不大吃奶和饮食,嗜睡不耍,且一天比一天消瘦。那段时间全家人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一会儿找大夫,一会儿去庙里求神佛保佑,鉴于当时的医药条件,小兄长还是没有保住,呜呼哀哉撒手人寰。这件事对全家人的打击是巨大的,尤其是母亲,她整整睡了一个月才起床。
此后母亲盼星星盼月亮的盼有个孩子,但总是让她失望,直到十年后的一九五三年,我的到来才使母亲心头悬着的一块石头落地,得到了极大的慰藉,她常常对我说,我是她东庙里烧香西寺里点蜡,从神佛那里求来的。从此这个一度曾失去欢乐,几近绝望的家庭又有了欢乐的笑声,又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祈求。
那时候父亲在新生的政府机构工作,奶奶和母亲除了当好我的保姆外,农忙时还要和父亲一起劳作几亩薄田以添补家中平民生活。大约在我三岁多时,成立了六一村生产合作社,这时的母亲理所当然成了我们家在合作社的唯一劳动力。尽管母亲是小脚,但还是和合作社的男劳力一样早出晚归的参加劳动。那时农闲时候也不能休息,除了准备农忙时的生产工具外,母亲还要参加农村识字扫盲夜校。我刚刚记事,母亲带着我参加夜校,以及放学后父亲在夜校门口接我们母子回家的情景至今还有影响。这段时节尽管母亲忙、十分辛苦,但也是她一生活得最幸福,最充实,最愉快的时候。每当合作社分配劳动果实的时候,木头轮子的马车将小麦、洋芋、包谷拉来,倒在我们家门口,我们全家从外往里转运丰收的果实时,母亲的脸上笑的像花一样,心里甜的像蜜一样。
这样的好景不长,五八年陇西风调雨顺,六一村农作物大丰收,自然我们家分到了好多的农产品,这样就引起了家里劳动力多、且纯农户的嫉妒,那时是按人头口粮加工分核算分配,他们认为就母亲一个小脚女人劳动,和他们男劳力多的人大体一样分配产品是不公平的,好几户人家要求我们家退社。那时退社是不允许拿走入社时带入的土地和农具的,无奈之下母亲只好率领着我们家净身退社,转为城市居民。
转眼时光到了五九年冬与六零年春交接之际,母亲怀了小妹,屋漏偏逢及时雨,父亲却在这时因公事走夜路摔成重伤(已在《我的父亲》一文表述,在此不再啰嗦)后,母亲不顾怀孕的身体,便成了父亲的全职保姆,除了照顾起居饮食外,还要到处找大夫为父亲疗伤,那时的医生非常少,很难找,母亲总是天没亮就去医生家的门口去等,生怕天亮后医生被别人请走,医生请来看完父亲的伤病后,往往会开一大堆药,母亲又要拿着药方去药铺抓药,几十味药一两个药铺是抓不全的,有时可能要跑遍全城的药铺才能抓全,有时跑遍全城药铺也抓不全,母亲就步行几十里到乡镇的药铺去抓,还抓不全时,母亲就在医生或药铺人员指导下,独自挺着怀孕的身体,迎着凌冽的寒风,冒着飞雪去田野中,去大山上,刨开积雪自己去采挖,每当她配全一付给自己丈夫疗伤的药时,不知道心里有多高兴,并且对这付药给予了很大的希望,期盼着她的丈夫、我的父亲服了这服药,其伤病会很快好起来。
六零年的农历九月份,母亲生下了小妹,七天后就下地了,全然不顾产后虚弱的身体,又开始为父亲的伤病忙碌了,她一门心思想的是父亲的伤病早一点好起来,哪怕自己累死累活都心安情愿。可是,这时的老天不睁眼,父亲的病不见好转,却在一天天加重,到了农历十一月份,父亲开始吐血,有时一次就吐多半盆。面对父亲的病况,母亲的心如刀绞,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母亲去找父亲的工作单位---县粮食局的领导,要求把父亲送兰州大医院治疗,在多方协调下,于农历十一月二十七日下午,在父亲留下了要母亲把我教育成人的嘱托后,在粮食局两位同事的陪同下踏上了去兰州治病的路。
送走父亲一行人后,母亲领着我去了县粮站(府隍庙)附近的雪爷庙求神灵保佑父亲去兰治病顺利,早日治愈恢复健康归来。
第二天下午,也就是农历庚子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这个我一生都不能忘记的日子,县粮食局的人来到我家,躲避着我的奶奶,对母亲说我父亲在兰殁了,并且用商量的口吻说,是不是埋兰州算了,这样可以给家里一些安家费度日。当时的母亲尽管很悲痛,但是她却斩钉截铁的对县粮食局的人说:安家费给不给是你们说了算,但老陈的灵是一定要搬回来,以后我好给孩子一个交代!
看到母亲不容置疑的态度,县粮食局的人又说:马上就要进入腊月了,天寒地冻的,现在不好派人去兰处理此事,最好是你们的家族里找个人去为好。
母亲接着说:那就问问孩子大大。
经县粮食局的人、母亲和大伯父商量后,决定由大伯父去兰州搬父亲的遗体回陇。父亲去世的第三天大伯父受家族和县粮食局的委托去了兰州。那几天母亲一背过奶奶的面就痛哭流涕,可是在奶奶面前,她还是强颜欢笑,装的若无其事。到大伯父去兰的第四天,也就是父亲的一期纸节,母亲买了些纸钱香等,领上我去了南门外的僻静处,给父亲焼了纸钱后,便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念念有词的指责父亲,说他太狠心了,把这样一个老的老不中用,大伯父去兰州搬父亲的遗体回陇。父亲去世的第三天大伯父受家族和县粮食局的委托去了兰州。那几天母亲一背过奶奶的面就痛哭流涕,可是在奶奶面前,她还是强颜欢笑,装的若无其事。到大伯父去兰的第四天,也就是父亲的一期纸节,母亲买了些纸钱香等,领上我去了南门外的僻静处,给父亲焼了纸钱后,便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念念有词的指责父亲,说他太狠心了,把这样一个老的老不中用,小的小不懂事的家扔给她,在这样逢年成的时候,让她怎么过?哭了足足一个多小时了,似乎没有完的时候,这时候天渐渐黑了那时的人少,天黑后南门外几乎没有人了,我很害怕,在我的哭声哀求下,母亲终于止住了哭声,擦干了眼泪,拖着我的手进城回了家,见了奶奶又是装的若无其事,强颜欢笑。
第二天母亲起的很早,叫醒了我,让我把两个月大的小妹抱到郝家干妈家去,让郝家干妈替她照顾几天。小的小不懂事的家扔给她,在这样逢年成的时候,让她怎么过?哭了足足一个多小时了,似乎没有完的时候,这时候天渐渐黑了那时的人少,天黑后南门外几乎没有人了,我很害怕,在我的哭声哀求下,母亲终于止住了哭声,擦干了眼泪,拖着我的手进城回了家,见了奶奶又是装的若无其事,强颜欢笑。
第二天母亲起的很早,叫醒了我,让我把两个月大的小妹抱到郝家干妈家去,让郝家干妈替她照顾几天。然后在锅里烧了些野菜稀糊糊的汤,母亲、奶奶、我各喝了一碗,锅里还剩了两碗的光景,让奶奶中午热一下,这就是我们祖孙两个的午饭,她有事要出去一下,说完便走了。整整一天我都没有见到母亲的面。
冬天的天气很快就黑了,奶奶同样也烧了几碗野菜稀糊糊汤,让我等母亲来了一起喝。我坐在门口冰凉的石板上等母亲,石板冰凉冰凉的,肚子饿得像猫爪一样难受,望着天上弯勾朝上的新月,忽闪忽闪的一会儿长,”
母亲说:“我等你爱大(陇西方言,父亲。编者注)去了。”
事后才知道:母亲是看着父亲抬上火车去兰州的,她以为父亲仍然会坐着火车回来,所以她一大早就去了火车站等父亲了,一直到天黑没有等到,才去了为照顾父亲的身体,在文峰成立的临时家(已在《我的父亲》一文做了交代)背了些杂物往县城走的。此后的两天母亲按时按点往文峰火车站跑,晚上天很晚才回家。
第四天的早晨,腊月八的那天,母亲正准备往文峰去,堂哥慌慌张张的从大门口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二妈,二妈,我二大的灵搬回来了,在南门外面的路边上呢!我大让给你说一下。”当时母亲怔住了,她看了看奶奶,这时的奶奶什么都明白了,便嚎啕大哭起来。我当时才七岁,不懂得安慰奶奶,一听父亲的灵来啦,在南门外路边上,还以为是父亲和平常一样在哪里往家走昵,我撒腿就往南门外跑,去接父亲回家。可是跑到南门外不见父亲,在南门的东南面的路边,放着一具花里胡哨的棺材,这时候我才明白过来:父亲去世了,他的遗体就装在眼前的这具棺材里。这时太阳正从东方升起,一缕阳光洒在父亲的棺材上,我曾听大人说过死了的人晒太阳不好,我便岔开两腿,张开两臂为父亲和他的棺材堵阳光。随后三叔赶来,领了几个乡里乡亲,用手把父亲和他的棺材抬到了城墙根的六一社场房,正式开始了为父亲办丧事的仪式。
那几天我一直有一个不解的问题,母亲在火车站没有等到父亲和他的棺材,却突然到了南门外?后来听大伯父讲,火车上根本不要死人,父亲和他的棺木是兰州粮食局的同行,找的往陇西拉油桶的顺车捎来的,他也是坐在油桶上父亲的棺材旁从兰州到陇西的,南门口下车后,他已冻得不会说话了,怎么回的家他都不记得了,等到缓过劲才让我堂哥告诉我们和三叔家的。
父亲和他的棺材入土后的一个星期后,县粮食局的人来找母亲和大伯父算账,他们说在兰州买棺材,雇车拉到陇西,大伯父在兰州期间的差费,陇西丧事上的花费,加起来已把父亲的丧葬费、应给家里的安家费全部用光了,还超出了些,按财务规定超出部分应由家属承担,但考虑到孤儿寡母的,这部分钱就算了,由县粮食局另想办法在别的开支中报销,唯一剩下能给的钱就是一九六一年元月份父亲的工资56元,当时还给了一个结算单。
一九四九年八月十四日解放军进入陇西县城,我父亲由地下党员李玉新领着去迎接解放军,当天就在李玉新的介绍下,参加了新政府的工作,其工作经历是:新政府文秘---天水专区学习---陇西南山区土改---筹备陇西县保险公司---县粮食局管理粮仓--下乡因工负伤---六零年一边治疗一边负责国家抢救饥民的粮食转运站的工作---最后付出年轻生命。一个在建国初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国家干部,就这样被这张不直一文钱的结算单打发了。那天的母亲真是欲哭无泪,欲笑无声。
待县粮食局的人走后,大伯父埋怨母亲说:人死了埋在什么地方都还不是个埋,都一样,你却自作主张要把灵搬回来,我挨冻受饿看人眼色不说,现在人家不给安家费了,逢上这样的年成,我看你怎样把一大家人拉扯活,孩子饿死了,你对得起死去的亡人吗?听了大伯父的一席话后,母亲突然激动起来,失去了理智,一向在大伯父面前连话都不敢说的她,居然吼了起来:陈XX,你是国家干部,你的家饿不死人,我是一个小脚女人,我的家也饿不死人,你信不信?你敢打我的垢伽手吗?面对母亲的震怒,大伯父先是吃惊,后又表现出了良好的修养说:好了,算我没说,你走吧!母亲转身拉着我的手,愤愤地离开了大伯父家。
当天晚上,母亲一夜都没有睡觉,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窃窃私语,天刚麻麻亮,就起了床,脸也没有洗,就拉上我到东街的粮食局去。
到粮食局门口时,天还早没有到上班的时候,母亲就和我在寒风等待,当太阳开始冒华的时候,粮食局的大门开了,我和母亲便匆匆走了进去,在一个挂着X局长牌子的门口停了下了来,敲了敲门,门开处X局长探出头来,母亲急忙说:X局长我找你。X局长说:天很冷,和孩子进来说话。
屋里生着煤炉很暖和,母亲的说话也流畅多了,大概意思是:老陈过世了,留下了老的老,小的小,最大的就是这个儿子才七岁,生活没着落,自己的命苦,是苦着吃的命,希望领导能给自己安排一个工作,好把孩子拉扯大。X局长显然有些难处,说:你是个小脚女人,背不了麻包,又没有文化划不了码单,你让我给你安排什么工作好呢?母亲说:簸土粮、整理麻袋总可以嘛!X局长语塞了,想了一下说:我们开会商量一下再说吧,你也再想想另外的办法。
回到家后,奶奶把母亲叫到身旁说:我的儿子走了,留下了这两个骨血,你一定要把他们拉扯大,现在只能走的路是你把两个孩子带上,用他爸的这点工资钱做路费到陕西去,找个好一点的人家。我老了七十多岁的人啦,饿死也划得着了。
母亲听了奶奶的话后,一把抱着奶奶,先是默默地流泪,继而是抽泣,接着便大哭起来,奶奶也早已哭成个泪人,看着奶奶、母亲哭,我也跟着哭,父亲的去世,哭成了我们家的主题,哭了一阵后,母亲才喃喃地对奶奶说:我十七岁引进陈家门,你一直待我像亲女儿一样,要我现在丢下你,领着两个孩子去陕西逃活路,我卖不下这个良心,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家祖祖辈辈没有干过亏人的事,我想会有一碗饭吃的,难肠会过去的。母亲说了这段话,奶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咬咬牙,流着泪默默地点了点头。
眼看要过年了,父亲最后一月的工资省着用,也只剩一半了,母亲心急如焚,天天去县粮食局打问开会研究的结果,不是领导不在,就是忙还没有顾上研究,怎么办?一个父亲生前好友背着人给母亲出主意,让找一下县政府的戴县长,可能管用。戴县长大名戴志魁,文革前陇西县人民政府副县长,老革命,来自于陕北老区,人称“戴青天”,在陇西任职数年,为人正派、访贫问苦、扶弱抑强,是陇西历任县长中口碑最佳,深受人民群众爱戴的好县长。
事已至此,一大家人生存的危机迫使着母亲走此冒险的一步。当母亲哭诉完事情的经过和找工作的要求后,戴县长也陪着母亲流泪,他先是亲笔给县粮食局X局长写条子,用命令的口气让给我母亲安排工作,我母亲千恩万谢地告别后,戴县长又追出来,亲自领着我母亲去粮食局找X局长安排此事。X局长见戴县长亲自登门,知道事情已严重不能再拖了,当即自己就拍板决定:先给我家补助50元,以解我们家的燃眉之急,并责成县面粉厂安排我母亲长期临时工工作,年后就去上班。
母亲回家后多日紧锁的眉舒展了,向奶奶和我通报了这个好消息,母亲那天恨不得把大恩人戴县长用牌位供奉起来,天天叩头烧香。六一年的春节尽管父亲不在了,但我们还是过了一个平和的节日。从此戴县长好人的根就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深深地扎下了,但是直到戴县长在陇西任满退休返回陕北,我都没有能力予以报答,现在想起来深为憾事!
春节后母亲去了西堡子的县面粉厂上班。面粉厂有两个仓库管理区,即原料库区和成品库区。原料库区由一个叫老J的人负责,主要业务为接收待加工的粮食并贮备管理,及时供给磨粉机所需要的原料,母亲的工作为簸土粮,补麻袋;成品库区由通渭人张清义负责,主要业务为接收已加工的面粉成品,并暂时贮备,再发运至各地粮食管理所,母亲的工作是补面袋,并整理成十条一个单位的捆。不论那个库区干活均由库区负责人通知,母亲就去干活,且由本库区的负责人考勤,按干活天数发工资,一天六毛钱,干多少天,就发多少天的工资。只有这两个库区有活干,母亲才有工作,才能挣到钱,要是两个库区都没有事干,母亲就得待业,没有收入。反过来母亲若能每月干满三十天,就能领到十八元的月工资。
当时公家供应的面粉按年龄大小分别对待,奶奶和母亲每月各为26.5斤,我为12斤,妹妹为8斤,全家四口人共为73斤,单价0.165元需12.05元,食用油品每人0.25斤,为1斤,需0.6元,总计每月的需12.65元,还能余7.35元。这些余钱可以买做饭的柴禾、盐巴、照明的煤油等物资,以维持一家人生存的原始要素。
以上命题仅仅是假设,因为当时谋划在两库区临时工职业的不仅仅是我母亲一人,还有几个粮食系统职工的家属也在竞争这份工作,谁跟两库区负责人的关系拉的好,干这活的天数就多。原料库区的活我母亲很难争来,只有成品库区这边的负责人张清义,他认为别人干活是增加家庭收入,而我母亲是维持一家人的生存,所以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找活给我母亲干,尽最大可能让我母亲出全勤,拿到全额工资。张清义可以说当时是我们家的大救星,是我们家的一世恩人。
母亲在面粉厂的工作时节是早上八点上班,中午休息半个小时,晚上六点下班。为了适应母亲的这个工作,我们家的作息时节按如下进行:凌晨四点母亲和我起床,去几百米外的大小井(太白井)抬水,一条扁担,一个大木桶,一个系着长绳的小可篓(柳条编成,里面糊上油纸,可盛水),因为木桶大,盛满水后,在几十米的井里拉不上来,故用小可篓多拉几次才能盛满水,每次从井里往上拉井绳时,我与母亲都捏着一把汗,尤其是冬天,井口周围全是滑溜溜的冰层覆盖,黑洞洞的井口深不见底,像怪兽的大嘴,稍不留神,就有掉进嘴里被吃掉的危险。好不容易把水打满后,我便和母亲各抬一个扁担头,踉踉跄跄,走着S型的步伐向家里走去。与其说抬水,不如说抱水,因为那时我才七岁,母亲怕挣坏我,基本上水桶是抱在母亲的怀里抬着走的。回到家时已经快六点了,我跪在灶火炉口烧火(草类的柴禾是需要一个专门守在炉口烧火的人),母亲在面板和锅里做饭,七点多钟全家人吃完饭后,母亲去上班,我去上学,奶奶在家领小妹,中午各自在岗位吃点干粮不回家。不论是炎炎夏日刮风下雨,甚至是雷鸣电闪,还是严冬三九飞雪飘舞,为了家人不被饿死,那救命的六毛钱,母亲都坚持去上班,夏天还好,最怕的是冬天,大仓库里是不允许生火的,母亲的手和脚经常被冻得裂口血糊糊的,从威远楼下我的家到西堡子面粉厂的路上,皑皑的白雪里曾无数次留下过母亲人生路上的鲜红血迹。
一九六一年,也就是农历辛卯年,那一年的腊月二十七日的凌晨,我的七十五岁奶奶在贫病交加中,在忍饥挨饿中,在失去她唯一的儿子的巨大悲痛中,撒手人寰,离开了这个使她历经无数苦难的世界。当时的我家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奶奶的棺木成了巨大的难题,向亲戚朋友借钱购买,这时谁还愿意支助分文?找县粮食局领导,纷纷避之不及,找县民政局,推三阻四,让找县粮食局解决。就在母亲求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际,出了一个我们家的“救神”,一个大好人,一个大善人,那个人就是当时在面粉厂负责基建工作、父亲生前的同事、县粮食局普通干部张义,是他私自做主,用基建的木料和工匠,为我的奶奶做了一具当时很不错的棺材,并让工人直接送到奶奶的灵堂。真是谢天谢地,感恩涕泪!
事后有人问大恩人张义叔叔:你这样做,不怕领导找你的麻烦吗?张义叔叔大义凛然地说:老人的儿子为公事命都送了,死后公家给一具棺木理所应当,领导怕事我不怕,谁要找麻烦我就日撅他一顿!果不其然,事后没有任何人找张叔叔的麻烦,领导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有这回事一样,自然奶奶棺木的成本进入了基建项目,予以消化。
奶奶去世后,不知为什么母亲的日工资由原来的六毛钱长成了八毛钱,也可能是领导良心的发现吧!这样我们家的日人均收入从原来的0.15元上升到了0.26元,上升幅度达73%,使家庭的经济状况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旧的问题缓解后,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奶奶去世后,刚刚一岁的小妹没人照看了,没有好办法,母亲只好领着小妹去上班,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寒,母亲都是领着小妹到面粉厂的大仓库里,先是用麻袋或靣袋把小妹垫起围住,自己才去干活。那时的路面全是土路,天阴下雨尽是泥泞,母亲又是小脚,在泥泞里一哧一滑,实在难行。一次,母亲发现仓库的角落里有一个小背篓,母亲便把小妹放到里边,背着背篓趟着泥泞的路回家,走着走着忽然一个人抓着背篓使劲摔了下,母亲和背篓一起倒在了泥泞里,那人抓起背篓,把小妹倒在泥泞里,拿着背篓跑了。原来那个背篓是这人偷面粉厂的粮食被扣下的。母亲从泥泞里爬起来,抱起浑身上下泥水的小妹,踉踉跄跄地继续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家.......
母亲不分寒暑的领着小妹上下班坚持了两年。她的行动深深地感动了一对郭姓老年夫妇,郭姓夫妇的家就在母亲每天上下班必经之路的西顺门附近,他们是一对孤寡老人,以做豆腐生意为生,人称“郭粉坊”,为人善良,他们天天看着母亲抱着小妹从他们的家门前经过,非常辛苦,且小妹严重营养不良,三岁了还不会走路,起了同情之心,一天母亲又领着小妹,经过郭家门口时,郭家奶出来对我母亲说:孩子受不了这么大的苦,你看已廋的皮包骨了,能不能将孩子放到我们家,替你抓养一段时间,我们老了要钱没用,不收你的钱,认个亲情行吗?这时的母亲正是作难时候,有人帮忙替她照顾孩子,求之不得,母亲感动得热泪直流,千恩万谢,第二天就把小妹送到了郭家爷郭家奶的家。从此小妹就不再受每天来去路上的风霜,有个热炕暖和的家,也能在郭家奶家吃顿饱饭了。在两位老人的细心照顾下,三个月后小妹就能下地跑步了,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多亏了这两个菩萨心肠的老人相救,不然真不知道小妹可否能有今天的人生......
一九六五年城关镇政府成立街道工业管理机构,由社教工作组安排母亲进入刚成立的压面组工作,地址设在鼓楼广场的南边,郭家铺子里,离鼓楼后面的家近多了,母亲的工资是按劳取酬,月工资在20至30元之间波动,还可以在和面的木头做的槽面上,每晚清理出2至3斤面碟,与自己家拿的好面和在一起,压成机器面,从而解决了我们家吃饱饭的问题。另外自来水也引到了鼓楼旁边,设了井房,抬水近多了,也安全多了,再也不会凌晨四点起床,冒着生命危险去大、小井抬水了。从此我们家的生活基本转入了正常人家的范围。
一九七八年我大学毕业后,县政府成立了落实政策及遗留问题解决办公室,我将县粮食局有关领导,在我父亲因公伤亡后,未按国家有关政策安置我们家的生活一事,用母亲的名义写了一份反应材料,递给了县落办,当时的县委书记张自强在材料上批示,大概意思是:如此对待一个因公伤亡干部的遗属,既不符合国家政策,也没有起码的良知,责成粮食局妥善处理。县粮食局领导接到县落办批转来的材料后,立刻找母亲谈话,主题是:1.为几个当时的领导各自推卸责任;2.补发200余元的安家费;3.解决一名符合招工条件的子女工作。当时我和小妹已参加工作,母亲仅拿了200余元的安家费就此了结。事后母亲对我责备不已,认为告状是做人不地道的表现,难肠已经过去,不应该再说领导的不好,并且告诫我:今后任何情况下要认命,再苦再累自己也要咬牙克服,不能背后反映人,告别人的黒状,要学会忘记别人的不好,也要记住别人的恩惠。
一九八四年在小妹成家后,母亲给自己退休了,也就是辞去了街道工业压面组的工作。退休的当天就去了黄家沟的佛教会,在当时佛教会长黄师傅的主持下,受了佛家的“五戒”即: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并由黄师傅赐法名为“崇桂”,从此母亲成了一名佛门“居士”。在家打扫干净了我家二楼得一间房子,建了佛堂,请来佛的塑像,每天早晚,也是不论寒暑,双膝跪地左手数佛珠,右手敲木鱼,口诵佛经,有病也不落下一次。初一、十五去寺院拜佛念经文,从不间断。每年的农历二月十九花三天的时间去武山水帘洞拜佛敬神,其路线和时间安排是:第一天晚上从陇西火车站坐车,第二天天亮到武山洛门,下车后步行二十多华里到水帘洞逐个寺庙烧香点蜡、拜佛敬神,完事后当天又步行二十多华里到洛门车站,晚上坐车,第三天早上到陇西车站回家。可见其心诚至极。
一九九九年企业发不出工资,我在广东东莞打工两年后,七五岁的母亲病了,而且很严重,妻子和小妹用尽了各种治疗手段都无济于事,母亲为了能见我一面,硬是在心理上撑着,坚持了两个多月,直到我腊月中旬回家,在我伺候九天后的腊月二十六日去世,去世的前一天,母亲针对我所在的单位不发工资,我当时碰到的困境,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我要抛家离乡,去几千公里之外打工的现状,拼着最后的一点力气,该对我说:娃要坚持住,宁肯挣死牛,不能翻过车!这是母亲留给我们的家训,子孙后代一定要铭记在心。
出殡前按照母亲的安排,我把她的佛教“皈依证”烧成灰,用红纸包好,放在了母亲遗体的袖筒里,作为她的灵魂进入西方极乐世界的入门证。
母亲就这样走了。送走母亲的那天是上世纪最后一个除夕,我坐在母亲的灵堂里,面对母亲的遗像,以及遗像前的孤灯,我的内心百感交替,悲痛到了极点,便放声大哭,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当新年的钟声敲响时,在孤灯的闪烁中,在香炉里燃烧出的袅袅青烟上,我仿佛看见母亲双手合十,闭着双眼,嘴里念诵着佛经,对我的呼唤不理不睬,那样专注,那样神情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