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老景

作者博客:http://blog.sina.com.cn/shiqian2013

景去世两年后,我才在与友人闲聊中,不经意间听到这个消息,神情黯淡了一会儿,也就顾左右而言他了。

回家之后睡不着,眼前始终晃动着一个穿黑布棉衣、大裆棉裤,赤赯脸色、胡子拉碴的人影。这样的打扮混在当年一身涤卡制服不苟言笑的干部群里的确有些扎眼,加上他的破锣嗓子一天到晚叽叽呱呱响个不停,喜欢他的人称他老顽童,嫌恶他的人称他老怪物,冷漠的人直然以废话篓子置之。

这让多多少少有些纯真,有些世故的我感到进退维谷。交往多了,在其他人面前抬不起头,怕被人归到愚妄一类,毕竟小城的舆论始终掌握在聪明人手中;交往少了,又难耐青春的寂寞,毕竟家长里短之余的谈话对象不多,而在老景的经历中又有许多我极其神往的东西,这些东西的真相如何,至今是个谜;何况我对聪明人的态度,就像孔夫子对鬼神的态度,惹不起,躲得起,敬而远之保持距离为最佳。

于是就在藏藏掖掖中了解到,老景当年中师毕业,分配到某报社当编辑;反右时理所当然打成右派,遣送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因为有一顶煞星照命的御赐铁帽子,当地妇女不愿意嫁他,于是在远天远地,找了一个藏族姑娘成婚;产下两子后,藏族姑娘又跟人跑了。于是将两子安顿在田间地头,参加农业生产劳动;批斗会上,两个儿子一个搂着他前胸,一个抱着他后背,不知少挨了多少打。后来大办引洮工程,县上成立劳改队,他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由于交给比农民群众觉悟更高的民兵看管,天然护身符瞬间失效,当有人高呼打到景某某时,景某人跋前疐后,一跤绊倒,引来全场哄堂大笑,阶级斗争的弦为之松弛。再后来,引洮工地上的人全部饿跑了,修起来的土坝被大水冲垮,殃及下游几十里地;看着变成滩涂的故园,书生本色的他诵了一句“人或为鱼鳖,”被认为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恶毒攻击三面红旗,在群众集会上当即宣判,当即批捕。押解途中,因惦念两个无人照管的儿子,以解手为名钻进苞谷地逃跑;在甘川公路沿线的沟沟岔岔里,一个现行反革命华丽转身,变成一大两小三个破衣烂衫的乞丐。白天躲进森林规避无产阶级专政,晚上混进村庄规避飞禽走兽,跟谁搭讪上了,就在谁家吃饭住宿;作为回报,为老少爷们姑娘媳妇讲故事,俗称谝闲传、哄娃娃。那年头出门行乞是给社会主义抹黑,一旦抓起来送回原籍,必然死路一条;好在除了早请示、晚汇报、忠字舞、语录歌,人的精神生活十分贫乏,于是老景生吞活剥了大学期间读过的古今小说,加上民间传说的神仙鬼怪,一通发挥,居然声誉鹊起,俨然林琴南再世。经过炼狱般的十八年,一个顾影自怜首鼠两端的白面书生化腐朽为神奇,蜕变为时而忧伤愤激时而天真烂漫的滑稽突梯之人;因为始终有一个关乎生死存亡的警戒线挡在时代的人风潮的人和生命生活的真实之间,外在的威严必须服膺,内在的艰辛必须隐忍,因此脱胎换骨得很不彻底。先天不足使他的三魂七魄难以聚齐,身不由已还是要往廊庙经纶的戏台上凑,摇着鹅毛扇当个狗头军师一直是人生最大梦魇,即便不能,也要捞个帮忙帮闲以充下陈;后天不足使他的精气神难以自主,往往在感受转化为思想的半途,被主流意识形态的大网截获。因此他留在世上的印象总让人想起大炼钢铁的土高炉,是悲情的遗骸,时代的用物;时代任何时候都需要用物,为了应付这样的时代,人们大多不付出真情,一旦时代风潮变了,一般都能迅速回头。可怜老景人极单纯,极认真,最不适合赶时髦,一旦钻进时髦的机括里,保管被套牢;然而当时代只剩下一种时髦,不承担官方分派的角色,一个二十大几的小伙子,又能到哪里去呢?明明是前一个时代唱反角的,却在遍体鳞伤中继承了那个时代的空洞肤廓,自觉不自觉用在业经转型的新时代,有了新时髦、新玩法的人身上,显得极其落伍;偏又忌讳人说他落伍,想在文学艺术上有所突破,找来许多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福克纳卡夫卡,硬着头皮往下啃,啃来啃去还是不知所云。平反和恢复工作后,常年担任县志办主笔,干着违心的明铺暗盖为尊者讳的勾当,而他一直想写的反映自身经历自身体验的作品,却迟迟未敢也未能动笔;顺带给文学爱好者改改稿子,给青少年学生讲讲爱国主义,算是公干之余的一点享受。二两小酒,一碟牛杂碎,三五过来人战战兢兢指天画地,不吐不快一吐为快又怕自己吓着自己;写点豆腐块文章,偶尔登在党报党刊的夹缝和地脚上,算是虽然退休了却依然活着的一点证明。

一年深秋,在小城背巷里与拱肩缩背步履蹒跚的老景相遇,见他穿着全套呢子衣服,刀子在脸上刮出一片料峭的铁青,觉得有些异样,不由多看了两眼,谁知老景竟羞愧得无地自容。喃喃讷讷说,有人苦口婆心劝他,年岁大了,得找个照料起居的,搪不过邻里一番盛情,终于被撮合了,现在不住职工宿舍了,等于当了上门女婿。一行解释,一行拉了我的袖子往家里扽。走进口眼歪斜的大门,走过拥挤不堪的院子,脱了鞋爬上炕,一个年过半百、矮矮胖胖的阿婆端着黑麻乌嘴的酒盅,腋下夹着酒瓶,一惊一乍骑在门槛上。说他们亲戚的孩子一天到晚老爱看书,一天到晚老爱看书,也不知道休息,也不听人劝告,谁知他的脑袋突然像西瓜一样炸裂开来,脑瓤子洒了一地。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眼睛瞪得老大,灰白的脸上嵌满灰白凌乱的皱纹和头发。老景一会儿找瓜子袋,一会儿找茶叶筒,找来找去一样也没找着,明摆着是门里的外人。好不容易吃完饭,像放赦犯人一般逃出来,很想痛痛快快大笑几声,不料冷风一吹,竟流下泪来。

我想起他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在小炕桌前盘了腿,伸纸展笔,写几个字,看几句书,嚼几颗豆子,抿一口酒,兴之所至哼几句小曲的日子。虽然在官场上到处碰壁,在社会上遭人诟病,但那时的他,至少还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现在恐怕连躲进小楼成一统也难了。

在思想之自由、人格之独立成为普世价值以前,所有的人都是半成品,都免不了被无情的时代的皮鞭赶来赶去。赶到栏圈里,你就好好地歇歇脚;赶到草场上,你就美美地吃几口;赶到戈壁滩,你就打起精神准备挨饿;不幸赶到汤锅边,也只有义无反顾跳下去。过程都一样,都是主人手里备用的筹码;结果都一样,彼此都是待宰的羔羊。你只有骨肉和皮毛的存在,你的精神和价值是地位比你高的人从外部强加的,因此解除烦恼的唯一良方是解除武装,输诚纳款,养生送死,闷吃闷长,承认人比羊高明,人掌握着吃喝拉撒以外的全部事实和理由。

人毕竟不是羊,要做到彻头彻尾的驯顺确实很难,这一点比咱地位高的人其实心里也明白。因此许多时候,你只需要卖他一个面子。懂得在场面上走动走动,在场面下热络热络,就是心存体面的人。在举手投足间做完这些应酬功夫,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如果再进一步,懂得将铺天盖地的面子当作保护伞使用,使公开剥夺中建立的权威,在私相授受中得以延续,就是值得栽培的人,得到的就不仅仅是相安无事的好处。人的一生不就是搏个前程,在锦绣堆中吃香喝辣么?“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抬头看”,天上夜夜出月亮,说不定下次就轮到你了。

抓住共同顶戴的面子里面的隐私,成为隐私党的一员,为自己积攒一份生活,就是所谓成功人士。为此钻钻营,跳跳槽,拉拉关系,走走后门,都是题中应有之义,至少要让日子过得顺畅,否则就是和自己过不去。老景则不然,除了拼死拼活干业务,就是发展自己的业余爱好,在大是大非上不能与上面保持一致,有吞吞吐吐腹诽妄议之嫌,至少不是上面喜欢的简单明快谋衣逐食之人,不是上面放心的发家致富心照不宣之辈。好不容易娶个媳妇,三年两后晌跟人跑了;万般无奈将自己嫁出去,三天两个月背着铺盖卷返回职工宿舍。人人摆地摊开铺子,他摇头晃脑诵他的子曰诗云;人人开公司建厂子,他还是摇头晃脑读他的中外名著。家里除了四个脏乎乎的油盐酱醋瓶子,一堆涂改得面目全非的手稿,要家具没家具,要摆设没摆设。因此左邻右舍瞧不起他,叫他老废物;单位同事不待见他,叫他老古董。教育起孩子来,都以老景为例,告诫他们这就是认死理的下场。可是怪了,谁家有烦难,小到打桩砌墙大到幼儿入托,首先想到的是老景;单位有活计,小到抹桌扫地大到讲话报告,都一股脑儿甩给老景。老景点头哈腰一律应承,或人前说好话,或背后下功夫,死乞白赖吃力费气干完了,笑眯眯送上门,还要千叨扰万解释,仿佛倒欠了别人什么,一看就是受过改造的读书人,不敢藐视基层群众;然而要让老景在单位分房、子女安排等家庭面貌顿然改观的事上找领导诉苦,或者为自己在晋个级、加个薪上有所争取,就会碰触到知识分子的敏感神经,不求显扬于世,只求良心清白,宁肯自己吃瘪,不肯请托于人,一看就是没有改造好的臭老九,骨头挺硬,味儿很冲。

其实大家都在艰难时世推光阴,老景没想明白的,我们也未必能想明白;老景用毕生精力穷于应付的,我们也时时刻刻不敢掉以轻心;老景用真诚换回来的是欺骗,我们用真诚换回来的也未必是比自私阴冷更好的东西;老景的生活是残局,我们的生活又何尝不是呢?也许我们和老景的真正区别,在于我们会佯装,老景不会;我们会充壳子,老景不会;所以老景是畸零人,我们是正常人。

老景胸无城府,多嘴多舌,食古不化,处事无方,真诚待人,不慕荣利,凄凉一世,谈笑一生。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主动放弃老封君身边的深堂大案,找个小杌子在门把手旁边斜签着落座,时不时站起来叉手叉脚逢场作戏,为了不给自己作孽的机会,老景只能选择在一个相对低贱的角落走向困顿,同时能让自己偶尔透过一口气来;其实真正睁着一双悲悯的眼睛,成为一方醒着的良知的,大概也就剩下他们这种人了。当这样的人在政治革命的夹板里被撕裂,我们应该能想到我们生活其中的水有多浅;当这样的人在经济发展的洪荒里受煎熬,我们应该能想到我们生活其中的水有多脏。我们用几十年时间打骂他,凌辱他,非议他,取笑他,锻造了他嶔奇磊落的礁石品格,我们反倒成了浪沫浮生的往事。尤其到了暮年,面对小儿子的突然走失,老景也只是蔫了几天,依然嬉笑自若。回归头来想,其实最应该否定、最需要改变、最流氓、最可笑的是我们这些既抱团取暖又在团伙里彼此觊觎、相互倾轧的人。我们一直试图成为一个集体,但不懂得尊重个体的集体是虚妄的,许多时候只是勒索生命直至破产的机括和囚笼;我们一直追求公平,但不尊重自由的公平是虚妄的,许多时候只是某些当权者蓄意制造的暴虐和恣睢的借口。如果说能从老景的故事里得到什么教训,这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点。

愿他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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