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居室笔记-7】 我的置疑与新乐趣

3. 叔本华曰:“抒情诗,少年之作也。叙事诗及戏曲,壮年之作也。”余谓:抒情诗,国民幼稚时代之作也。叙事诗,国民盛壮时代之作也。故曲则古不如今。(元曲诚多天籁,然其思想之陋劣,布置之粗笨,千篇一律令人喷饭。至本朝之《桃花扇》《长生殿》诸传奇,则进矣。)词则今不如古。盖一则以布局为主,一则须伫兴而成故也。

附1:王国维对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概括:“少年人仅仅只适合作抒情诗,并且要到成年人才适于写戏剧。至于老年人,最多只能想象他们是史诗的作家,如奥西安、荷马;因为讲故事适合老年人的性格。”

【行人呓语】

文学艺术的样式与生命之成长阶段粘附在一起作思考。细忖之下,任何的艺术的呈现,都是生命力之勃发,故而不可避免地表现出生命的样态与特点,这真是一点不奇怪。艺术的形式与生命的形式,等而同之。把这一尺度放之旁物、四海也莫不是如此。
譬如就陶器而言,粗拙的土陶肯定是少年之作,即至于现在的细陶,则是壮年甚或老年之作。前者笨拙但朴健,有浓郁原始的生命气息;后者精致而华润,易破易碎又做作,其生命的气息倾于寡淡矣。因各个生命力的成长与发展迥乎不同,譬如趋于盛年,还能造出诗意来,原是生命力之蓬勃,之葱郁,之旺盛,是不特受于外界的扰挠而能自我的生发。
从根本上而言,一颗生命的种子,从一开始就注定它的成长。一种文学样态的出现,同样也从一开始就注定它的命运。它之诞生,发展,消亡;它之再复兴,再发展,再消亡。这世上确乎没有一物是永垂不朽的。但发展,但存在,必走向属于它自己的辉煌。这就是生命的规律!艺术的规律!一切事物的法则!

4.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孔子讥之。故知孔门而用词,则牛峤之“甘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等作,必不在见删之数。

附1:唐代牛峤《菩萨蛮》:“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轻漠漠,低鬟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行人呓语】

钟书瑶对王国维此章赏析到:“王国维认为,牛峤'甘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一定符合孔门的审美观,因而肯定不会被删掉”,“他觉得作品里必须有真情实感,他之所以引用《论语》中的句子,只是为了给自己的辩论增加论据,使其更具说服力”。我并不赞同钟书瑶对此章节的赏析。

牛峤之《菩萨蛮》,全词并无深刻的“真诚”。我倒以为,王国维之举出牛峤的例子,是对孔子所持之论的微讽,有一点揶揄的味道。王国维对于孔子的删诗、选诗之标准在这里似乎还表现出某种异议。我们不妨细细推敲考据一下!

首先,《论语·子罕》:“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孔子就《诗经》“唐棣之华”句批评是其思不够真诚。如果真心思念,何远不至呢?孔子的批评无疑是对的。

但于此处王国维的表述就令人费解了。如果王国维赞同孔子所言,何苦加一个“而”字,“而孔子讥之”,接下来句“故知孔子而用词”,这一句也来得欲言又止。知孔子用词?孔子用词标准是什么?是直接道尽,还是曲婉表达?如果孔子认为诗之最重要的是“真诚”二字。他否定“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是真实表达,按孔子的标准,牛峤词中的“甘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是真诚表达。但从两首诗词所呈现的感情而言,都不够“真诚”。恰恰是情之浮浅,未尝抵心。惟其心之抵达,才会有情之真诚可言!

牛峤词里展现出的情之浮浅,让我以为,王国维此处的引用,是对孔子所持之论的含蓄批评,有一种揶揄的味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而矣!如果孔子否定“岂不尔思,室是远而”,那么,他当不会删去“甘作一生拚,尽君一日欢”这类誓言了!前者是情之婉拒,后者是情之奉献。惟情之付出,才是“真诚”么?王国维揶揄之下的真实表达是:“岂不尔思,室是远而”与“甘作一生拚,尽君一日欢”都在删除之列。

这是为何?原因即在于牛峤词本身。把它拿来与《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相较,就一目了然。“荡子行不归,空床独难守”一句,读来不觉淫词艳句,反觉其情真。对于这一点,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正编62里也谈道:“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他又说“'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他认为淫词鄙词,都好过游词。淫词可能“亲切动人”,鄙词可能“精力弥满”,而游词则虚伪满满,即“不真”!

牛峤《菩萨蛮》一词,不外乎就是些淫词艳句,关键还在于其情之轻薄浮浪流荡其中!《古诗十九首》之“青青河畔草”所铺叙的环境是空阔清雅,楼上女的思念起于“荡子行不归”,事出有因,故而“空床独难守”的人性之思有落脚处。环境是开朗清雅,欲念是一片天真!

而牛峤《菩萨蛮》一词起首便是“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环境是闺阁,私密而热烈,且一下子将情之欲念赤裸展露。情之“帘”布的全然挑开,让人疑思,这是“情”,还是“欲”呢?全词妙用一道具“帘”,所有场景描写以“帘”来推进。帘内是春光旖旎,帘外是辘轳声声。帘内是敛眉含笑惊;帘外是柳阴轻漠漠。帘内帘外,构成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相呼相应。帘,成为私情蜜意的遮蔽之物。所有情之疯狂,情之欲念无遮无拦,起缘于分手在即,即“柳阴轻漠漠”。诗人用语无一丝掩饰,“低鬟蝉钗落”。如此明显,如此裸露!

我实在想不出像王国维这类一本正经以名教执守一生的人,会欣赏此词,还道“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最真不过。同时,也认定孔子当不会删除此类。此词当得起“思无邪”么?我恰以为此句是最假不过,所谓“尽君今日欢”,不过是赌上自己全部,“尽己今日欢”罢。此刻是真,那下一时刻真不真呢?许就不知道了。而譬如自己都无从知晓其情真不真,其心真不真,又何来奉君一片真呢?下一刻的弃如敝屣也当是“真”的!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是客观的陈述,但如果孔子否定这种情之空间阻隔的客观存在,那么他大约是不反对在情之空间阻隔之前,极尽狂欢了!于此,我便认为,王国维在这里恰恰有一点对孔子的揶揄味道。从这两首诗词的引用点评里,我们不难看出孔子与王国维对“情之异地”的某些看法。

于是,我又想起了孔子周游列国,他把老婆放在哪个位置呢?这是一直很好奇的问题。他儿子孔鲤哀伤哭泣离世母亲的时间略长些,孔子则斥责其情之过矣。这与“岂不尔思,室是远而”里呈现出情之热烈的孔子形象大相径庭。

于是,我又想到,有时候,情之真假,情之浓淡,要端看是对谁了!我很遗憾,恍惚从哪里听得,孔子似乎也是离过婚的,哎,瞬间圣人的形象坠到了人间。王国维多半也是没有热烈挚爱的人,否则,他也不会投湖了!他爱他的信仰甚至爱人!如此,大家们也都是凡人了。藉此,我大着胆子想,所有的学问也都是凡人可以问讯的,于是,我就大胆地置疑了一下!并且私底里以拷问大家为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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