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
什么更容易成为传奇?正如宝嘉美老式的黑白皮衣广告一样,它将莉娜·霍恩、黛安娜·佛里兰、雪儿作为人群中的焦点,凸显了这些明星身上的「传奇性」。那些成为传奇的人是那些超越了普通的声名,已然进入了大众不可触及的层次的人物。
如今,依赖媒体的流量世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传奇,从精英阶层到草根阶级。但是我很难想到哪个诗人算得上传奇,唯一的例外便是西尔维娅·普拉斯,她留着一个完美的金色报童发式,时常带着灿烂的笑容,穿着塑腰的裙子。
比起一个像样的诗人来,她更像桃乐丝·黛这样的影视明星。
我们很多人对她的生平都有一个基本的了解:她敬爱的父亲在她8岁时去世;她巨大的野心以及超乎寻常的执着(1950年,在普拉斯上大学前的暑假里,杂志《17》在拒绝了她50次之后最终录用了她的短篇小说《然后夏天将不会再来》);在斯密斯的时候她企图自杀;之后又拿了富布莱特奖学金去了剑桥,并在那里遇到了约克郡的帅气诗人——特德·休斯(西尔维娅常叫他「我那黑色的掠夺者」),他们也很快结婚,并生下了两个孩子(芙里达与尼古拉斯);两人对各自艺术和事业的不懈追求,以及休斯之后的出轨;最后在1963年2月,她30岁的时候选择了自杀。
她自杀的时候正是20世纪伦敦最冷的冬天。
在随后的几十年里,西尔维娅·普拉斯被不同的人戴上了不同的面具,有些人说她是空想家,有人说她是受害者,有人说她是烈士,亦有人说她是女性主义的代表。当然也有人把她当作精神病人、泼妇以及被性别禁锢的女人。不过,人们通常还是喜欢称她为天才诗人。和她前夫休斯一样,普拉斯在世时就一直被当作是天才。
人们可能觉得西尔维娅·普拉斯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如果有,那就要等关于她的新传记、未出版的私人日记、往来信件、学术批评专著,甚至是「病历报告」(普拉斯患有心理疾病)出版才行。绝大部分人只知道普拉斯是一个在年轻时自杀的美国女诗人。
最近几年,普拉斯曾经的往来信件被集合成两本大部头的集子出版,大量批评家纷纷参阅撰评(其中就有我)。
很多人以为对于西尔维娅·普拉斯,大家应该都没什么好说的了,希瑟·卡拉克(Heather Clark)的《红彗星》就挤入了大众的视线。这本书全名为《红彗星:西尔维娅·普拉斯短暂的一生与其灿烂的艺术》,密密麻麻地写了有1000多页。
在这个肃杀且有点超现实的季节里,我收到这本大部头的书时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我已然有些疲乏——别又是她!但是另一方面我又满怀期待,希望早些读到这本书中那些关于普拉斯的新鲜议题;她那同时受到心理疾病和自身天赋影响的个性;她变化多端的文风(从第一部精心创作的诗集《巨像》开始,在很大程度上,她受到了叶芝和T.S.艾略特的影响。而其死后出版的集大成之作——《爱丽儿》又和D.H.劳伦斯、罗贝特·罗厄尔以及安妮·萨克斯顿的不少作品片段有风格上的关联)。当然这本书也以自己的方式,提到了普拉斯与休斯的感情,从暗生情愫到婚姻破裂,顺便提一句,这本书同样被《纽约时报》评为较为期待的新书之一。
当然随着时光流逝,普拉斯与她复杂且反复被人诠释的文学遗产也渐渐被人们遗忘,甚至她的作品都不再是美国文坛的主流作品,逐渐被边缘化。不过也正是因此,当下评论家们对于普拉斯的态度,就是希望将其生平、作品里面的所有元素和议题都加以汇总描绘,使她再次鲜活起来。而此前最好的例子便是安妮·斯蒂文森关于她的传记作品《苦涩的名声》。
至于新传记的作者克拉克,她是英国哈斯德菲尔德大学的教授,同时也出版过关于普拉斯和休斯诗歌的著作。在这本书的前言中,她哀伤又不失雄辩地指出真正的普拉斯已然被她死后的各种文字和评论所描绘的「普拉斯」所掩盖了。与此同时,她又在文中将普拉斯比作一个狂热且诗意的女祭司,并表示其创作中呈现的精神如今仍然与我们同在。
基于大量未出版的资料,包括普拉斯的私人日记、行程记录、大量的馆藏档案,以及先前未被检查过的警局、法院以及医院记录,克拉克希望努力从这些文献资料中找到真正的普拉斯, 从而把普拉斯从那些因她自杀而出现的浓缩版俗套故事和误读中解救出来。她在文中如此写道,「我希望能把她从过去50年的「文化包裹」中解救出来,并将她视为20世纪重要的美国作家代表之一。」
不过克拉克关于普拉斯文学地位的描绘很大程度上是有主观因素的,在我看来,就算是读完这部仔细考证后创作出版的作品,也并非每一个人都会认同她的观点。不过,不可否认,这本书蕴含着知识力量并有着强的可读性。克拉克的文字本身就让人觉得非常舒服。而她本人对于普拉斯的诗歌批评也非常公正,除了有次她在一首诗中过度看重了一些具体意象。
不过,话说回来,一本如此厚重且全面的书不可能没有缺点。在这本书里,克拉克对普拉斯少女时代的描摹就显得有些平淡,而且对于普拉斯在遇到休斯之前一次次疯狂的感情经历,克拉克也没有太多精彩的论述。而且我很诧异克拉克非常不情愿去谈及早期关于普拉斯的著作,比如戴安妮的重要传记《她的丈夫》(2003)——这本书首次将普拉斯和休斯的感情描摹成开始对两人非常有利(最终变得具有破坏性)的一次结合。
克拉克这本书的名字《红彗星》其实取自普拉斯的诗作《蜇伤》,这个名字因为富含互文性而常常会令人浮想联翩,不过同样,这样的描摹调性也常常会得到两极分化的评价。当然这本书并没有让我对普拉斯感到厌倦,读完之后我反而对普拉斯的兴趣更浓了,并继续又读了两本关于她的批评论著。
言归正传,克拉克将这部传记分成了3部分,每一部分都讲述了普拉斯生命中3个重要的阶段,而在3个部分中,它又用画像式(《噢!伊卡洛斯》)或者主题式(《他的问题》)的标题将它们分成不同的章节。而且在这本书中,普拉斯「著名」的父亲,或者算得上是臭名昭著,因为他在普拉斯像用「发脾气式的风格」写就的诗歌《爸爸》中扮演了不负责任且暴虐的家长,首次不是以模糊且妖魔化的形象出现在他女儿的心理和诗歌讨论之中。
奥托·普拉斯有德国血统,但是在彻底沦为像《爸爸》里描述的那样之前,他一点都不像纳粹分子(普拉斯应该会因挪用大屠杀的意象被别人批评,不过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这种挪用大屠杀意象入诗的方式被很多人都采用)。他是一个公开的和平主义者,并在1926年公然放弃了自己德国公民的身份。在克拉克的转述中,「他非常不安于希特勒的崛起」。而那些期望寻找普拉斯心理问题的基因根源的人则会注意到,奥托的妈妈,也就是普拉斯的奶奶,厄尼斯汀,则在他的印象里是一个特别忧郁的人。1916年,厄尼斯汀由于抑郁发疯亦或是老年失智,最终在1916年被送入了破败不堪的俄勒冈医院。3年后,她被她的家人抛弃并在那里孤独死去。
奥托移居美国的时候是1900年,那个时候他才15岁,在这个地方他得以追求早先对昆虫学的志趣,并最终在1928年于哈佛大学获得了生物学的博士学位,并在波士顿大学成了一个备受尊重的教授。与此同时,他有过一段极为短暂的婚姻,而这段经历却使他对女性怨恨很深(根据奥瑞利娅,奥托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普拉斯的生母所述,奥托的第一任妻子因为性方面的原因在3个礼拜后就离开了他)。普拉斯则为了她父亲写了很多关于蜜蜂的诗歌,包括一首叫《养蜂人之女》的作品。而她和她的心理医生对话时也将他描绘成一位充满智慧的教授、一位杰出的男性,直到后来才换了论调。
奥瑞利娅·斯克贝尔则是德国移民的后代,一位端庄贤淑的女性。不过有一次她告诉采访者她曾希望成为一名作家。她是在自己研究生的德语课上遇见奥托的,那时奥托已经40多岁了。当他们在1932年1月正式结婚时,奥瑞利娅已然在布鲁克林高中成为了一位教授英语和德语的老师。不过在丈夫的要求下,她还是放弃了工作,以便更好地献身家庭成为一名家庭主妇。
普拉斯在同年10月出生,而3年后,她的弟弟沃伦也出生了。克拉克在书中写道:「西尔维娅一直寻求着奥托的关注,并试图成为他的宠物,正如她相信弟弟沃伦是母亲的宠物一样」。然而在奥托生命的最后4年里,他一直被疾病所困扰也不情愿去看医生,由此普拉斯也没有和父亲有太多直接的接触,但是她会弹钢琴、画画以及背诵她记得或者她创作的诗歌(普拉斯在5岁的时候就开始阅读和写作了)。克拉克在书中描绘了这样一个细节:「有时候普拉斯会把诗歌放在他的晚宴的餐巾下面,她垂死的父亲可以说是她的第一位读者。」
而在普拉斯生前甚至死后被妖魔化的母亲,奥瑞利娅,也是这本相对公正的传记的受益者。克拉克在写奥瑞利娅的时候可以说既是包含同情又非常清醒。奥瑞利娅的公众形象一直是负面的,特别是普拉斯死后。当然普拉斯也有责任,因为在她死前创作的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自传体小说《钟形罩》中,她就相对消极地描摹了母亲的形象。
诚然,奥瑞利娅也是一个复杂且失意的人,克拉克并不想把她描绘成像美杜莎一样的人,通常情况下,她被认为是普拉斯创作动力的源泉,同样也是导致她走向致命的自我毁灭的根源。克拉克在书中是如此写的:「人们常说奥瑞利娅给女儿非常大的压力使得普拉斯获取母爱的唯一方式就是一次次超越自己,而因为她没法一直超越自己,最终只能选择放弃。」
但是克拉克没说普拉斯与她母亲的关系就非常单纯,当奥瑞利娅在《家书》中收集了一些她与女儿一些比较亲密的往来信件并在1976年出版试图改变自己的公众形象时,她反而被大众批评为歪曲事实。
如果克拉克擅长作心理分析,那么如果她在文中单单维护奥瑞利娅就显得浅薄了。因为克拉克可以清晰地注意到奥瑞利娅虽然有时真诚且和善,但在普拉斯小时候,她一直对她的要求就是「卓越且遵循规矩」。不过也不能简单地说普拉斯就老老实实地实现了她母亲未完成的文学梦。
首先,她母亲有自我牺牲的意愿,也确实不间断地为女儿做了牺牲,不仅在经济上给予女儿最大的支持,甚至自己也没有再花心思去找伴侣一直孤身一人。
而奥瑞利娅做了那么多牺牲,她自然希望可以得到丰厚的回报,因此普拉斯也会在和心理医生交流的时候说母亲是「可怕的寄生虫」。其实后来普拉斯自己也明白,一旦与母亲交恶,她虽然可以卸下家庭重担,但是也会失去心灵的庇护所。
当然,这本书也正如大家所预期的一样,里面也补充了不少未曾被提起过的关于普拉斯的逸事。
比如休斯出轨之后,普拉斯就一个人带着俩孩子住在叶芝在伦敦的老房子里。当然对于这件事我不太确定,不过看上去普拉斯有时候确实是非常勇敢的一个人。而且据她的一个朋友描述,普拉斯对文人有着极端的偏好,曾与诗人兼批评家阿尔瓦雷斯有过一段感情。而阿尔瓦雷斯后来承认了此事,不过认为他们的感情只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然而可以确信的是普拉斯在休斯离开她之后显得过度焦虑,总是刻意想要讨好和迎合别人,由此也常常被人泼冷水。
比如多丽丝·莱辛就曾经送给休斯和普拉斯一本自己著作《金色笔记》,上面写着「送给特德(特德·休斯)和西尔维娅(西尔维娅·普拉斯)」,然而在普拉斯自杀前一个月,普拉斯去拜访她的时候,莱辛却拒绝了西尔维娅的盛赞,并且给她泼了一盆冷水,还跟与普拉斯同来的朋友说以后别把普拉斯带过来了。
而且克拉克的描述也非常有画面感,比如普拉斯死前最后一次称重记录显示,她的体重只有59磅(26.7千克)。而且在最后的日子里,她也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沦落为了一个需要人怜悯且被污名化的单亲妈妈,这让本来就自尊心很强的普拉斯度日如年。
不仅如此,克拉克也分析了普拉斯自杀的原因,并给出了自己的结论。她认为普拉斯最终决定自杀不仅仅是因为一系列的心理状况和药物滥用,同样还有她对于电击疗法的恐惧(因为先前她自杀失败就被送到医院用电击疗法诊治)。
不过,我们读完这本书之后其实还是不太明白这位被心理疾病深深困扰的女性如何创作出了那么有控制力和力量的作品。普拉斯自己也说,很多诗她是在癫狂的「边缘」上写就的。而且普拉斯最后的一首诗题目就是《边缘》,克拉克仔细看了之后也觉得这首诗像是普拉斯死后所写的一样。
不过普拉斯也曾和朋友说过,自己有「铁一般的意愿想要活下去」,可惜最终她没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