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五】白来勤：青凤山上彩凤飞
十二
东诚祯彩凤般的魂魄绕故居转了一圈，最后目光停留在院墙上贴着的两张纸上。起初还以为是两张野广告，细一看却是两首诗，手写在两张打印纸上的：
仰望大师
你把手中那支纤弱的笔
放在弘道扬艺的天平上
让追名逐利的投机者
蓦然失去了重量
你那本可以作枕头的书
放在文学艺术的天平上
让许多著作等身的写手
顿时失去了重量
你把北方平原一段乡村故事
烹饪得色香味美令人垂涎
放在地球村的文化餐桌
让世人尽情咀嚼、品啖
不论美食家还是普通食客
都用味蕾发出由衷地赞叹
这口碑
令这奖那奖的含金量
黯然失色不再光彩绚烂
蓝河两岸如串铃般的槐花
此刻开得正盛，
煦风微拂兮，
洁白、清香的槐花，
使出浑身的气力，
摇响震聋发聩的铃铛，
迎接先生魂归故乡；
青凤山上下如宝石玛瑙般的樱桃
此刻正在成熟，
夜幕降临兮，
晶莹、璀璨的樱桃，
点燃一盏盏多情的灯笼，
为先生把归家的路程照亮。
先生走了，
他爽朗如铙钹的笑声
仿佛仍响在我耳畔，
他那七沟八梁一面坡
如青凤山般的面容
仍浮现在我眼前，
遥望青凤山，
辽阔、雄浑、高远，
翻开《青凤山》，
深沉、厚重、璀璨！
那是当今无人逾越的高原，
那是先生灵魂的家园！
凤窝凹
——路过东诚祯故居
在蓝河川道最东端
我看见那扇朴素的门
看见门前一丛青翠的竹
落满先生的呼吸
还有一大片旗帜一样的叶子
来来往往的目光
深情地注视那扇
普通的门
好像品读名著的封面
这个北方乡村院落
蕴藏着大把大把的故事
诞生故事的地方
是先生的书房
一张用绳子缠着桌腿的书桌
一把坐上去咯吱咯吱响的藤椅
连同一架老掉牙的书柜
寒瘦的笔筒
几道深刻的伤痕扭动着
无边的静默
沉淀思想的重量
许多年前
我怀揣幼稚的文字和某种向往
聆听先生的教诲
我知道在那些
有草粮食和阵阵墨香的日子里
先生伏案劳作
一支笔深入灵魂深处
透视人性
剖析古今
以滚烫的血
浇铸一部民族的秘史
让一个名叫青凤的山
名扬天下
许多年后
我怀揣一颗心和某种情愫
走过凤窝凹岔路口
重温当年温暖的情节
很想看看先生在家的样子
听听他具有磁性的声音
此时此刻
我与先生会心地沉默着
在收割后的麦茬地
倾听阳光在大地撞击的声响
先生离家很久了么
不他没有离家
山上山下村道河岸
依然有他漫步的脚印
芬芳弥漫的庭院
他在凝视花朵的绽放
墨香飘散的手稿
硬朗的句子余温犹存
春草透亮的地方
先生站在自己的家乡
睿智的目光扫过心灵
亲切的乡音饱含热情
指间的雪茄静静地燃烧
他目送时代的背影
走进日月深处
看着诗作者的署名，一个是尤子虚，另一个是文孝佳。东诚祯的魂魄知道，这正是那年一手策划并炮制令自己酒后大光其火的那篇文稿的两个年轻人，也是《看看，东诚祯家乡这些丑陋的公仆》那篇檄文的策划者，当然现在都不年轻了，看来他俩是刚来过这里不久的。飞临屋顶的彩凤举目四处张望，四下搜寻，只见崖畔的刺槐树上洁白的槐花间，蜜蜂们在辛勤的采撷吟咏；河畔的野花丛中，蝴蝶们在欢快的追逐戏嬉……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东诚祯的名著《青凤山》经过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终于获全国长篇小说最高奖项，东诚祯才真正成为享誉海内外的文学大师。为了宣传大师的文学造诣、经历及人品、人格，在古镇创办创编室（也就是向全国各地报刊推荐业余文学爱好的文稿赚点小钱的自由撰稿人联合体）的尤子虚和文孝佳两个年轻人，通过多方走访，策划编撰了一篇原创作品《青凤山人眼里的东诚祯》，发往全国各地的大报小刋，实指望在为东诚祯涂脂抹粉唱赞歌的同时，小捞一笔稿费（按保守的每发一次100元计算，若有100家报刊采用，就是1万元哪，那时，这对文学青年来说，可是个天文数字），同时傍名人成就自己，借风扬碌碡让自己出名。实事求是地说，这篇文章实在是太精彩了，很多报刋在收稿后的第一时间电告作者：留用，尽快见刊！
省城一家著名大刋收稿后如获至宝，美女责任编辑拿着打印的稿子前来省作协拜见东诚祯。此时的东诚祯早已是省作协主席了，不是一般人想见就能见的，但对于美女编辑的来访，他还是不愿拂人美意的。
寒暄过后，美女编辑兴奋地告诉东诚祯，她见到了一篇迄今为止写东大师最全面、最富有人情味的稿子，准备明天发稿，现请东大师过目最好能再签个字、提供几张相关照片。
“是嘛？”东诚祯笑吟吟地问，“我看一下，是谁写的。哦，这作者我知道，我的小老乡。”接过稿子细品，东诚祯的脸上的表情不断的变化，以至像狮子一样地咆哮了：“一派胡言，简直是糟踏人不拣日子，滚！”在他眼里，这美女编辑怎么、怎么就像当年深深伤害过自己感情的那个女人——对、他的前妻的模样，他一时恨不得唾一口唾沫狠狠地吐在她脸上！莫非，这是在梦中？噢，梦中，无所谓，骂了就骂了，几十年了，骂她臭婊子两句也无妨！
美女编辑一下子被吓懵了，她不知道东诚祯为何发火，文稿中没一句对大师不利的话呵！虽说有东诚祯走麦城电影未通过，这不影响他文学上的成就呵；虽说有东诚祯闹离婚，最终没离啊，还承认大师是文学界的名片、当地人的骄傲、最具人格魅力的乡党……就算文中说了东大师曾与“四人帮”有牵连，那也是讹传，组织出面澄清了呀！美女编辑悻悻退出，回家的路上还在想，这东诚祯大师今天肯定吃错了什么药，不然他何以恨恨地威胁道：“你敢发稿，法庭见！只要你不怕让作者、让你们老总身败名裂！”噢，对了，也许因为我今天感冒了，没闻出来他满口的酒味儿......
美女编辑走了，自以为在梦中的东诚祯立即拨通爱徒高村隽的电话，歇斯底里地发号施令：“让那篇妖言惑众、无中生有的文稿作者，将发往全国各地的那些文稿全部收回，拿到我的面前，当面烧掉！”
东诚祯的爱徒高村隽那时候是位英俊帅气的文学青年，形象极似电影人《生中》中的高加林，不过一副金丝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更显文气。经东诚祯的推荐曾在省内某高校作家班进修，加上经东诚祯的提携，现已是省内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更是县文化馆的馆长，他对东诚祯的膜拜程度和尊崇心理，一般人是非常不容易达到的，可以说就在东诚祯临辞世的前几分钟，他都一直陪着东诚祯，当然这是后话。高村隽也就是前面所述的河对岸的柳堤中学那位文学社辅导员、美丽而悠雅的女教师夏媖萱的丈夫。文孝佳和尤子虚两个年轻人所办的创编工作室就离文化馆不远。正在筹备县里为东诚祯获大奖庆功会的高村隽接到指令如坠五里雾中，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上午他还告诉尤子虚和文孝佳两个年轻人，东诚祯大师的庆功会邀请他俩参加，是大师逐个圈定的，县里文学圈中还有另一位老作者也在受邀请之列。
戴眼镜的东诚祯爱徒高村隽立马打电话，让那篇令大师怒不可遏的文稿的策划人、模样不令人恭维却满肚子花花蝴蝶的文孝佳将文稿送来一阅，毕竟不能义气用事，他得先了解一下情况。看过文稿后，高村隽眉头紧蹙，声音低沉的对文孝佳说：“要维护大师的形象，为尊者讳。”
文孝佳在感到委屈的同时，一根筋地说：“你看有失实之处没有？每一事情都是受访人打包票的，绝无编造！我愿意就每一件事与大师、与当事人对质。”
高村隽严肃地说：“不能用这种心态来看待这事，大师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现在你俩不适宜与大师直接对话、不宜直接面见大师，大师正在气头上。目前的补救措施就是起草电文，向文稿发送的相关媒体说明稿件有失实之处，坚决不能见刋，否则由此引起的一切法律责任自负。”
文孝佳内心极不悦意、表面也不敢拒绝的接受东诚祯爱徒高村隽的建议，其实说是指令更确切。而东诚祯爱徒高村隽在那天晚上的梦里，却与相貌愚陋的文孝佳产生了激烈的冲突。
梦里，策划人文孝佳冲着高村隽喋喋不休地說：“没有失实之处啊，你或者让大师指出哪里失实了？哪里丑化大师了？”
高村隽也不争辩，他的神情如一只对主人绝对忠诚的藏獒，只是以不容变通的口气说：“这咱们先不管，当前的首要任务是制止这篇文章见刊。我们要学会尊重大师、保护大师的清誉。”
“老师，您说这篇文章说大师什么了、怎么令大师不快了？”年轻的策划人文孝佳则如同非洲草原上的二哥鬣狗，掏肛不遗余力，又如邻家的土狗，噙了个干屎撅橛子不丢，只认死理。
“哪里惹大狮子不快不是咱要讨论的问题，咱要讨论的是如何不让这篇稿子出笼。咱目前的主要工作是解决问题化解矛盾，而不是找茬儿制造新的问题和矛盾。毕竟咱们策划这篇稿子时没有征求大狮子的意见吧？现在既然大狮子不让发了，咱就别再执拗了。毕竟大狮子是咱们的大狮子，咱们不维护他的声誉，谁来维护啊？”肥硕的藏獒这样对精瘦的鬣狗说着，自己也觉得理由不是太充足，但他还是要尽力维护东诚祯的尊严和声誉。
“我们爱大狮子、尊重大狮子，更喜爱大狮子的作品和为人，大狮子是伟大的，但大狮子是狮子不是神，不是完美无缺的。”鬣狗瞪着眼睛呲牙咧嘴地说。
“我们没有说他完美无缺，但咱不说他的不完美处总可以吧，哪怕什么不说也行啊，《弟子规》里也说过，扬人恶、既是恶，咱不能作恶啊。兄弟！”藏獒真不知怎样跟鬣狗说才能令他不再跟驴一样倔强。
“我总不能因为大狮子伟大，就说他放出的屁都和乎丝竹之音、犹如麝兰之气吧？我总不能因为大狮子伟大，就说他拉出来的屎都是香喷喷的可以当饭吃吧？我爱吾师，我更爱真实的大狮子！虽然我今天违心的听从你的劝告，但我相信不光你、包括大狮子，以后会为今天的事感到脸红的，因为这文稿中的许多事情是大狮子亲口对人讲的、包括对我都讲过，怎么一得志脸就变阔呢？”鬣狗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那就是，如果这是大狮子的真实意思表达，仅凭这一点，我足以鄙视他了......
藏獒气得一掌拍过去，只听得“干什么你”的一声吼叫，高村隽的年轻貌美的妻子夏媖萱脸上红红的掌印高高暴起，两股鼻血奔涌而出，那形象在卧室昏黄的灯光下格外瘆人......
两个年轻人投机不成，赔了夫人又折兵，单是向全国各地的媒体发加急电报就花去六七百元，很多报刊纷纷来电来函寻问稿子有什么问题、能否修改后见报？由于不少报刋已将文稿发排出了大样，为此也不得不撤稿，工作受到严重影响，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不同程度受到问责，尤子虚、文孝佳创办的创编室的声誉一落千丈，且遭到多家合作媒体的联合封杀，经营每况逾下，以致倒闭。以前与尤子虚、文孝佳人关系甚好的高村隽，至此也疏远了这些、俩不懂得尊重大师、爱护大师的轻薄之辈，可谓恨屋及乌。
所有这些东诚祯当然不可能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一直对这两个年轻人呵护有加，既帮他们推荐文稿发表，又帮他们入各级作协打电话，甚至为他们举办的中小学生作文讲习班站台、授课，一分钱都没收过；他也不记得自己何时埋怨过两位年轻人何以如此恩将仇报、为了那区区几两银子、为了那有名无实的虚名，不惜诋毁恩师。东诚祯完全不是什么“癞驴护的癞脊梁”，他的确是当时因为获得全国最高文学奖而地高兴与朋友喝了点儿酒，可能喝大了，事后对这段故事完全失忆、断片。只是不明白这两个年轻人怎么突然间和他失去了联系。
十三
英俊帅气的高村隽与略显有点容貌丑陋的创编工作室策划人文孝佳起初的关系还是相信融洽的，一度双方均以对方为知己为自豪。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高村隽才将住房买到古镇上的村委会开发的这个手续不全的仅有小产权房的小区上的。两家人经常在一起聚餐，两个夫人也亲如姊妹，相互夸奖相互取悦。两丈夫在古镇的邮局共用一个邮箱，经常不是你替我捎回邮件，就是我将你的邮件捎回，所以谁这个月收了多少稿费、谁那个月发了几篇文章，大家都很清楚，就连报刋编辑部给双方寄来的印刷品，他俩都可随意拆阅，谁也没有见外过。他们之间无话不说，且大部分观点相当一致，一时间俩家关系好得只差换媳妇儿了。
文稿事件无形中为这种和谐的关系拨响了几个不和谐的音符。首先是年轻的策划人文孝佳感觉高村隽过于小题大做，再说了这是我与东诚祯之间的事，你算哪根葱，在此颐指气使？其次是帅气的高村隽感觉年轻的策划人文孝佳爱钱胜过爱一切，简直不可理喻，他觉得如果谁给钱让杀人相信策划人都愿意做。一个不知为长者讳为尊者讳的人，其智慧再高迟早都会出乱子的。
就在两人为“制止文稿出台”紧急磋商之后一个周末，高村隽照例到邮局取邮件，他看到了某沿海省会城市晚报社寄给创编室的印刷品，照例未经收件人允许将其打开，在翻到文艺版时，他的脑袋嗡的一下，头皮立马发麻，他看到《青凤山人眼里的东诚祯》那篇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文章直楞楞地矗立在版面头题，套红刊出，占了整整半个版面！不是说让全部撤稿吗，怎么还有报刋发稿？肯定是文孝佳这小子耍小心眼，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把我当猴耍，把大师当摇钱树！我必须告诉他，当心大师讨说法，小心好吃难消化！
高村隽脸色很不好看的带着邮件回了家，拨通文孝佳的电话坐机，语气虽不生冷但绝不热情地让文孝佳来他家取邮件，文孝佳当然也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不太好的讯息，嗯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三分钟后，文孝佳来到高村隽住处，高村隽将报纸在手上拍了拍，加风带雪地说：“恭喜啊上头条了！看你怎从向大师解释，连我都被你带灾了！”说完便将报纸很不客气地摔在地上。
策划人文孝佳拣起一看，也愣住了，电报是自己亲自到邮局发的，底单、发往单位全交在高村隽手里，上面有邮局的邮戳和收款收据呀！他转眼一想，此时多说无益，热事情必须冷处理！于是他不卑不亢地对高村隽说：“这事我知道了，您先休息，我过去了。”便连高村隽夫人夏媖萱给沏的明前龙井茶也没喝一口，匆匆退出。
高村隽自然不敢将报刊发表了令东诚祯发火的文稿的事告诉东诚祯，他心存侥幸，也许大师看不到这事也就过去了，毕竟这家报社距内陆好几千里呢，这张报纸内陆人一般看不到，不然大师怪罪下来自己还真不好说。他不想将年轻的策划人文孝佳赶尽杀绝，毕竟相好一场，多少还有点儿人情。
策划人文孝佳第一时间将此事告诉了自己的合作伙伴、文稿的主创执笔者尤子虚。尤子虚是一家小国有企业的中层干部，此时心里虽也惊惧，但思路还是很清晰的，毕竟是自己写出的东西，须文责自负，他必须有个明确的态度，才能使合作者文孝佳吃定心丸不致乱方寸。他告诉文孝佳，第一不怕，文中无一处失实，自己打保票，在资料来源上准确无误，连某年某月某日某人讲述故事旁边有谁旁听都在自己的日记本上有明确记载，甚至还有大师的讲座记录为凭；第二不怕，若打官司，自己绝对与策划人保持一致，绝不推诿责任，一定奉陪到底；第三不怕，大师不会为此鸡毛蒜皮之事打官司，文中没有一件对不起他的事、没有一句对不起他的话，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他的崇拜和敬仰，充满着满满的正能量。除了大师昏了头或有意想让俩年轻人出名，他绝对不会兴讼。甚至自己私下猜测，要么是大师的爱徒高村隽假传圣旨，要么是大师当时断章取义的读了文稿根本没有细想，最有可能的是大师酒后失态后来虽有悔意但不好明说罢了……
尽管如此，年轻的策划人文孝佳心里还是如同十五个桶打水－－七上八下。他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烦燥不安的春天、令人生厌的夏天，始终没有等到法院的传票，倒是等到了高村隽及家人形同陌路的目光、逐渐疏远的举止，于是他也就不再留恋过去的所有令人伤感的愉悦时光，毫不吝啬地将高村隽的信息从自己心灵的货架上撤下。而高村隽为了避免彼此经常相见的尴尬，加之县文化馆的地皮被上级转卖给开发商，便也将在古镇小区的住房转手，自己在县城另寻更适合写作和修心养性的安静去处了。
文稿的主创者尤子虚虽未受到经济上的损失，也未受到精神上的打击，但心里总觉得是因自己考虑不周才引发这场风波。事后他多次主动与高村隽交流思想、与文孝佳交流心得，坦承是自己的名利心在做怪，导致给各方面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和隔膜，还求高村隽在东诚祯面前多多美言，原谅自己的少不更事和不恭。高村隽知道他是老实忠厚之人，便拍拍他的肩膀，大度的说：“这与你无关，兄弟，关键在发布者文孝佳。不论你写什么是你的自由，但推送什么就要严格把关，他策划人把你当枪使，利用你捞钱，你是受人利用的无辜的……别怕，大师绝对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你加入省作协的事我会让大师关照的～以后还是要多长个心眼儿，别再让别人卖了还帮着别人数钱。”文稿的主创人尤子虚这时竟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鼻梁也觉得酸酸的。
多年以后，当尤子虚独自向大师东诚祯坦诚错误请求谅解时，东诚祯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当时自己确属酒后失态，根本不记得让高村隽做什么事，只是恍惚中觉得尤子虚抱了一叠文稿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的哀求，然后将文稿全部焚烧了，他也不知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反正早就过去了。此后他看到了某文摘小报摘发的那篇文章，嘿嘿一笑，这小子还写得挺像那么回事的，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酒话被爱徒高村隽当真了。
十四
躺着中枪的还有县里一位老业余作者，也是和东诚祯同时起步搞文学创作、一起在阶级教育展览馆搞创作的那位业余作者，不过中途因作品被批判为“唯生产力论”的黑毒草愤而弃笔一段时间，改革开放后重拾旧业，显然落后东诚祯很多距离，经常讨好东诚祯以求关照，东诚祯的确也对他令眼相看。但这人的为人却不是很令东诚祯欣赏，尤其是东诚祯的享誉世界的那部名著《青凤山》尚在创作时，他就为自己出名，在当时省城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上发了篇题为《黄土地上艰难地崛起》的消息，说东诚祯的大作已经出版发行，惹得全国各地的作协主席副主席纷纷在向东诚祯表示祝贺的同时向他索赠书籍，搞得东诚祯很尴尬。东诚祯的爱徒高村隽将他彻底踢出圈子的原因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就是几年前他给尤子虚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东诚祯走麦城－－搞电影没成功的故事、娶个美貌媳妇没有持久的故事和想换糟糠之妻没有换成的故事，而那篇文稿中将他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讲的、与东诚祯的关系写的清清楚楚。
原来，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东诚祯与创作组的同志工作取得显著成绩，省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他们集体创作的反映张家湾人民与恶霸地主斗争的革命村史，说实在，这部图解政策的故事集和四川的《收租院》泥塑展览馆一样，有着深深的时代烙印，也深深地伤害着本不是恶霸地主的那位民族资本家及后人的感情，但却大受上级领导好评，凤栖电影制片厂得知后又让一位易姓编辑指导东诚祯执笔编剧，改编成电影文学剧本《蓝河情仇》，并很快投拍剪出样片，首场看片会就在古镇的电影院举行。东诚祯当时相当兴奋，邀请来文朋诗友（包括这位老作者）和地方名流欣赏自己的首部电影作品，他觉得这是自己创作的一个新的里程碑，从此他就可以享誉世界、封妻荫子、惠及后世了，很是志得意满。
随着沉闷的音乐，电影开始了。脸谱化的人物、生硬的台词、概念化图解政策的故事……一会儿，啪的一声，一个座位收起了，一个观众出去了。一会儿，啪的一声，又一个座位收起了，一个观众出去了……没到最后电影放完，除了几个铁杆朋友，电影院已没有别的观众了。东诚祯铁青着脸对那位业余作者说：“谁今后再写电影，叫驴日他妈！”这部电影的命运大家都知道，几乎没有在本地公映过......
醉酒后的东诚祯看尤子虚撰写的文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合伙做贱我吗？既然你不仁，也就别怪我不义了。他在打电话给高村隽让收拾文孝佳和尤子虚的同时，也不免多说了这位老作者几句。于是，蓝河县委、县政府为东诚祯获全国文学大奖举办隆重的庆功大会时，这三人自然被东诚祯的爱徒高村隽从名单中划掉了。只可惜老作者前天晚上还在精心准备发言稿，准备在会上好好拍一下东诚祯的马屁，没承想热脸噌了冷屁股。当他兴冲冲拨通东诚祯的爱徒、县文化馆馆长高村隽的电话想汇报一下准备情况、问一下开会地点、献几句谄媚言语时，高村隽一听是他，不由分说，毫不客气地挂断了电话，剩下那位老业余作者在电话的另一端呆若木鸡！
东诚祯彩凤般的魂魄在家乡的上空盘旋、游弋。
老房东老表郭老汉的话语让东诚祯的魂魄感到羞愧，东诚祯更感到由于自己的一时失态未及及时补救而对两个年轻人和一个老作者的不公平。老作者因此闭门谢客、发愤图强，写出了两部入围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的长篇力作，在省作协的表彰会上，东诚祯与他相见、给他颁奖、想与他握手言欢时，老作者竟一脸不屑，转身拂袖而去，这倒令他大跌眼镜。也由于郁郁寡欢，引起身体病变，这位老作者先东诚祯而去向马克思报到，临死前发誓在阴间也要发奋写作，与他在另一个世界一较高下。而两个年轻人则从那以后金盆洗手，尤子虚搞书画搞的有声有色、文孝佳搞民办教育尤其是作文培训搞得风生水起，总之都离开了起初钟爱的文学事业……虽说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但这种结果也的确是东诚祯不曾料想到的，这也是他后来才听说的。两个年轻人没能让一个全面的有血有肉的大师形象展现在更多的人面前，却在挫折面前为一段美妙的音乐画上了休止符。看来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连大师自己也不能免俗。
十五
“妈妈，妈妈，看爷爷、看爷爷！”
就在东诚祯的遗体即将被火化的前一天晚上，东诚祯天真烂漫的小孙女梦中醒来，使劲的摇醒了妈妈，拉着妈妈吗的手直朝门外走，下楼后，她指着东满天的繁星，惊喜地说：“好漂亮的彩凤凰啊！正朝咱们老家的方向飞呢，那是爷爷变的。”
她的妈妈、东诚祯的儿媳则一脸茫然地说：“哪儿有什么凤凰呀彩凤的？”不过她真切地觉得一阵阵冷风拂面，只听女儿在说：“刚才爷爷告诉我，他变成凤凰了，要回老家凤窝凹呢。你看妈妈，他给咱们招手呢。”
“这孩子，准是中邪了！”她先是奇怪的看着女儿，继而脸色大变，惊骇不已，泪流满面，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女儿也疑惑不解的望着妈妈：“怎么，爷爷没告诉你？你连爷爷都不认识了？”说话间还不忘向着天空招手：“爷爷再见！”
去世七天后，东诚祯的遗体告别仪式在省城南郊落凤坡全省最知名的殡仪馆最大的纪念大厅举行，与东诚祯有交集的、无交集的上万人前来为这位享誉世界的文学做最后的送行，整个仪式中介绍主要来宾用了将近二十分钟，介绍东诚祯生平用了不到十分钟，领导致辞四分钟，家属致谢三分钟，向东诚祯遗体告别的群众有的等了整整四个小时！壮观的场面，与他前任省作协主席的葬礼简直是天壤之别，比早他几个月去世的那位享誉世界的将军级作家葬礼还隆重！东诚祯的魂魄看到这瞻仰他遗容的队伍中，除了大多数是人以外，竟然还有穿着人衣、长着人貌、说这人话的狗、狼、羊、猴、鸡、雀儿、蛇、蝎、王八、猪等等个禽兽，也装模作样的来瞅特那张被人间的沧桑滋润得实在对不起观众的脸，他实在想不出这些个丑的俊的、灵的笨的、高的矮的、飞的跑的、嗛的咬的禽兽是在一种什么心理驱使下做出这种举动的，难道他就那么令人喜欢或令人讨厌，值得包括禽兽在内的动物都来看热闹或是挤出几滴鳄鱼泪？
东诚祯的魂魄看到上至党和国家有关部委办局领导人、下至庶民百姓乃至自己母校的小学弟小学妹都在爱徒妻子的带领下，前来为他送行，省作协主席、省作协各部门负责人神情肃穆的站在他的遗体旁，东诚祯风烛残年的夫人、风华正茂的子女、亲属、关系较近的生前友好都矗立在一旁，和送别东诚祯大师的来宾一一握手。尤其是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位女编辑和她的女儿，在为她做最后送别的人流里，脚步缓缓向前移动，从脸上的异乎常人的丰富表情，他读出了这母女俩常人难以体会的既喜且悲的复杂的心情——喜的是她明白了自己的渊源，悲的是当她们明白了自己的种属之时，只能独自承担内心的难言之隐，无法与正本清流汇聚。那位女编辑和女儿在别人看来和一般前来吊唁的来宾无异，在东诚祯的魂魄眼里，那是一大一小两只凤凰的徐步度来，然后凤凰三点头，一步一回头，清音哀鸣，幽谷环响，辗转久绝，那仪态、姿容，令他的其他子女顿时黯然失色。
有人甚至哭得比失去爷老子还伤心，东诚祯的魂魄很过意不去，很想下来劝一劝他们节哀，怎奈被一阵阵莫名其妙的风吹得东倒西歪，不能到这些粉丝乃至钢丝面前，只好随风上青云，享受他天堂的荣华富贵。当然，东诚祯彩凤般的魂魄也看到一些人根本不悲伤，笑嘻嘻的拿着他的著作或当天出版的印有他大照片的报刊号外照相、与前来送别他的文坛大腕、影视明星、美女帅哥合影留念，甚至旁若无人、海口天空的神侃东诚祯那些荒诞不经、不着边际的传说与掌故......
东诚祯彩凤般的魂魄没飞出几百米，就被一种怪异的场面吸引了回来。他看到这座位于小河畔的殡仪馆诺大的停车场，各类小车停得满满当当，都是为他做最后送的人开的或雇人开的，殡仪馆停车场却大发其财索要高得离谱的停车费，不交钱就别想离开。东诚祯的魂魄觉得很痛心，他活着没给予大家多少实惠，死了还要让大家破费，尤其是帮着这些赚死人钱的人赚钱，真是觉得自己死的太不值得了，于是他用尽洪荒之力刮起一阵“旋儿风”，在人们纷纷“呸呸呸”吐唾沫辟邪驱鬼的那一刻，将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停车场承包者和为了点小钱为虎作伥的收费员们一鼓脑儿的“旋”出殡仪馆，甩到河对面的高崖上，却将为他送行来的人们和车一起，轻抬轻放、整整齐齐、端端正正的“挪”到殡仪馆前的马路上！
正当人们为之惊诧不已的时候，东诚祯高大的形象出现在云端，频频向众人招手；身后，青山绿水，珍禽瑞兽，宛若仙境......
时值春末夏初，青凤山上下有一种叫作“姑姑等”的小鸟伫立在枝头，情真意切的不停鸣叫：“姑姑等——姑姑等。”很多人只把它当作一种鸟儿的自然鸣叫，而东诚祯的魂魄明白，那是亲人的呼唤，友人的呼唤、同道的呼唤：
“哥哥等——哥哥等！”“大大等——大大等！”“伯伯等——伯伯等！”“公公等——公公等！”“友友等——友友等！”“叔叔等——叔叔等！”“学长等——学长等！”......
这种鸟他知道，学名叫斑鸠。小时候，东诚祯也很纳闷，为什么这小鸟有如此凄美的叫声，便去问妈妈。妈妈告诉他了一段关于“姑姑等”的传说，让他铭心刻骨。
妈妈告诉他，相传很久很久以前，青凤山下有个村庄叫栖凤台，村里有戶姓石的人家，老两口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叫大壮，女儿叫小凤，这四口之家倒也有一番天伦之乐。饭后茶余，一家人围坐一起，说说笑笑，显得和和睦睦，左邻右舍都夸老石夫妇命好有福气，也就爱来他们家串门聊天拉家常。
自从给儿子娶了媳妇后，这种融洽和谐的家庭关系被打破了。儿媳总是嫌弃公婆怨小姑，看到谁都不顺眼不顺心，搞得街坊邻居都很少来叙家常了。一天，石老汉实在忍耐不住了，就把儿子大壮叫到面前，叮嘱儿子多多劝慰媳妇，不要无事生非。谁料不劝则罢，一劝倒惹出事来。媳妇破口大骂公婆挑唆是非，还把好吃的、好穿的都给了小姑子，把个年迈人叮得心疼肚子疼。自此以后老人不再提劝慰之言，媳妇也就认为自己是家里的霸王，斜一丈顺八尺的横行霸道了，火气也越来越大了，小凤自然成了她的奴仆丫头使唤娃，做饭洗碗、打柴喂鸡、倒尿盆洗衣，只许规规矩矩，不许胡说乱动。小凤很聪明伶俐，只要家庭和睦，她愿忍受一切委屈，从来不多说一句。
不久，媳妇生了个宝贝儿子，把儿子视为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捏在手里怕碎了，放在地上怕跑了，但自己又好吃懒做不愿经管，照顾儿子的事情自然落到小凤头上。刁蛮的媳妇对小凤十分苛刻，稍不如意，轻则骂，重则打。这些小凤都默默忍着，从来不在父母面前哼一声提一个字，生怕给风格烛残年的父母带来半点不安。一天，妈妈揭开小凤的衣衫，看到女儿身上、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红一块、黑一块，块块疤痕，斑斑血迹，禁不住泪水长流，她扑倒女儿身上放声大哭，哭着哭着就想到了去找媳妇论理，那边厢媳妇不甘示弱，双方闹得不可开交，石老汉和懦弱的儿子前来劝解也无济于事。婆婆见这么下去女儿根本就没法活命，悲愤交集，一头撞向媳妇，媳妇顺手就势一推，可怜年迈的婆婆重重摔倒在地，急火攻心，气绝身亡。
婆婆死后，儿媳更是变本加厉地虐待小凤，动辄就是一顿饱打。一天小凤要给侄儿喂饭，可刚盛出的饭有点儿滚烫烧嘴根本没法喂，她便将饭晾在一旁，自己借机去给侄儿洗尿布。谁知侄儿自己乱爬扳翻了碗，烫着了手指，只听侄儿疼得哇的一声大哭，小凤情知不妙，这次阿嫂打不死也会让自己脱几层皮，吓得拔腿就向村外跑去。
日高三竿还没有起床的小凤嫂嫂，一听到儿子的哭声，忙乱得顾不上穿好衣服和鞋袜就追了出来。小凤拼命的跑，嫂嫂使劲的撵，跑着跑着，撵着撵着，眼看嫂嫂就要抓住小凤了，小凤转眼间化为了一只美丽的凤凰，双脚离地，腾空而起，扶摇直上九重天，追不上小凤的嫂嫂眼望青天，嘴里还不住地喊：“姑姑－－等！”不料却被地上的石块绊了一跤，当即不省人事。当人们赶来时，只见嫂嫂变成一只灰色的小鸟，扑楞楞，也飞向天空，飞一截停一停，飞一截停一停，“姑姑——等”“姑姑——等”，叫个不停。至今这鸟仍在叫着，它是让小凤等一等她，想好好地惩罚一下小凤呢，还是后悔没有善待小凤相求她原谅自己？谁也说不清楚，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小凤姑娘飞到哪里去了？据说青凤山就是她的化身。
现在东诚祯魂魄的内心不禁一颤：自己不就是当年的小凤，自己钟情的文学不正像当年小凤的小侄儿吗？这一声声的“姑姑——等”，是让他回去接受惩罚呢，还是接受忏悔和优抚呢？只有天知道。他明白，自己的《青凤山》就出版以来就命运多舛，先是国家有关部委领导命令不得以影视形式传播、不得多作品进行评论和争鸣，继而在评全国大奖时卡壳、他不得不违心的进行修改才在几年后获奖，而影视剧的审核通过更是在作品出版的二十年以后的事了，且直到他羽化登仙了，也未能看到业已杀青、即将播出的那部由他的《青凤山》改编的、令万众期待的同名电视剧。
东诚祯眼里饱含泪水，他双手合十，双目紧闭，任泪水顺着眼角滴滴落下。良久，他双手自然分开，张开双臂作振翮欲飞状，俄顷，化为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展翅翱翔，在青凤山上，在蓝水河旁，在凤窝凹——曾经生他养他、给他智慧与力量、令他痛苦且羞赧、让他自豪并深深感恩着的故乡。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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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白来勤，西安人，系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金融作家协会秘书长，西安市文史馆文史艺术研究院研究员，西安市灞桥区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陕西省文学艺术创作人才“百人计划”首批入选人员。出版散文、小说、社科专著多部。多篇散文作品入选一些省市的高考、中考试卷或模拟试卷和教辅资料、特色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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