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大赛作品45】秋人:双贼记(小说)
朱治安斜靠在客车座位的靠背上歪着头死了一样酣睡。他的睡相让人看了害怕,额头下面两道又粗又密的刷把眉紧皱;脸上一股一股的横肉橡皮筋一样弹跳着;嘴中风一样歪裂,哈喇子从嘴角流出来,蛤蟆鼓气似的呵呵呵在喊叫什么;双手呈跑步的姿式横端在胸前紧握着拳头,好像紧紧攥住什么东西正在和人争夺。
朱治安是唐城东城区联防治安大队的一名协警。这几天,他因为夜晚执勤耽误了睡眠,困得支撑不住,才使他大白天竟能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睡着了。
唐城这些年一直在搞开发改造,局部地区不断地拆了又建,建了又拆,路况不是很好。特别是老城区,环境更加糟糕,几乎可以用脏乱差来形容。朱治安乘坐的这路车是从西城到东城,正好要经过老城区,沿途建筑材料堆得东一堆西一堆像一座座小山似的,车像跳二人转扭麻花似的绕着这些小山绕来绕去,再加上路面又凹凸不平,所以他这个觉睡得很不舒服,且不说车身左摇右晃和上下颠簸把他的身体摇来摆去弄得他倍加难受,他还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他正在执行任务追拿一个贼人。朱治安是特种兵出生,身手矫捷,腾跃之间渐渐接近贼人。他纵身一跃,探手去抓贼人,却总是抓不住。这个贼人比泥鳅还狡猾,好像脑袋后面长了眼睛,总是和朱治安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朱治安快他也快,朱治安慢他也慢。他好像在故意捉弄朱治安,不急不忙消耗他的体力和意志。就在朱治安的手即将接触贼人的时候,贼人一个兔蹿,又往前面奔出了一米。
朱治安像一头狂怒的狮子,猛喝一声:“看你往哪跑”,攒足了劲往前一个箭跃终于抓住了贼人。他把这个贼人按在地上,揪起他的头一看,吓得大叫一声。你猜这个贼人是谁?原来不是别人,竟是朱治安自己,吓出他一身冷汗。朱治安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听到车厢里突然响起一声骇人的尖叫:“狗贼!看你往哪跑?”声音尖锐愤怒,像一把剔骨刀杀进朱治安耳窝子,把他捅醒了。
朱治安吓了一跳,睁眼一看,车厢里乱糟糟的像炸了一窝子蚂蜂,人挤人,人骂人。混乱中,一个龅牙齿正和一个秃头老人打得难解难分,两人像搅麻花似的扭成一团。
出现这种情况客车自然不能继续行驶,司机于是当机立断采取了应急措施,紧急刹车。大客车嘎的一声停了下来,把一车乘客像簸土豆似的抛了起来,有人碰伤了脑袋,有人摔伤了胳膊,有人爬在地上钻进了别人的裤裆里,有人像鸟似的飞起来又被车顶棚碰下来,哭爹骂娘之声不绝于耳。
车上的人被吓坏了,大叫:“开门,我们要下车!”
售票员惊慌失措,真就要去开车门。出于职业习惯,朱治安屁股下安了弹簧似的一跃而起,大吼一声:“别开门,谁也不许下车!”
众人都被他唬住了,车厢里暂时安静下来。
朱治安通过观察得出判断,那个龅牙齿是个扒手,他趁着车上人杂鬼乱偷了秃头老人的钱包,不料被秃头老人发现抓住了。这会儿,钱包正握在龅牙齿的手里,但他的手却被秃头老人紧紧攥住,两人正较上了劲扭打着。龅牙齿毕竟年轻力壮,秃头老人年迈体弱,时间一久龅牙齿就渐渐占了上风。
朱治安分开众人,冲过去一把扭住龅牙齿握钱包的手,骂道:“哥们,青天白日你偷人,你他妈的贼胆包天呀!”
朱治安这天没穿警服,龅牙齿不识庐山真面目,见一个陌生人胆敢管他的闲事,恼怒地挣扎着叫道:“谁的裤裆烂了露出你来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了?这个钱包是我在车上拾的,你他妈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莫听他放屁!”秃头老人急了,扯起被刀子割破的衣服口袋给朱治安看:“你瞧瞧,这钱包是不是他偷俺的?同志,你莫晓得,这是俺卖猪仔的钱呀!俺全家人一年的油盐酱醋开支都在这里出呢。”这个老人衣着朴素,身边还放着一个装东西的蛇皮袋,一看就是个进城卖东西的农民。这龅牙齿在众目睽睽之下敢偷他的钱包,并不是没有人看见,而是如今的人都怕惹祸上身不想多管闲事。现在,好不容易有人路见不平敢站出来为他说话,贼人却为自己巧言开脱罪责,他怎不着急?
朱治安当然不会相信龅牙齿的谎话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抬腿给了龅牙齿一脚:“牛逼!人赃俱获你还敢狡辩?你也不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是什么人?你他妈的还是给我老实点吧!”说着掏出手机报警。朱治安虽然也是警察,但是单独在外面碰到意外情况还是要和系统联系以求得到援助。
“你敢打我?”龅牙齿也不是善类,当即凶相毕露,“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你算哪根葱?”
朱治安冷笑一声,把便衣的下摆往后一撩,露出挂在腰间皮带上的铮亮钢铐,朗声说:“老子名叫朱治安,就是专门收拾你们这些社会垃圾的。”声如炸雷,震得车厢嗡嗡响。
奇怪,朱治安一说出自己的名字,沉寂的车厢里立即喧哗起来,显然很多人都知道朱治安这个名字,而且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还有一定的震撼力。有几个原来一直冷眼旁观保持沉默的人现在开始说话了。一个人说:“朱治安,钱包就是他偷的,我敢作证。”另一个人说:“这小子也太不要脸了,这么多人看着,他还敢拿刀割人家的口袋,真是胆大包天。”
俗话说邪不压正,那龅牙齿耳闻目睹这般阵势,吓得小脸灰白,双腿哆嗦,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朱治安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支持他,说明这个社会的民众不是没有正义感,也不是完全泯灭了良知,而是缺少一个爆发源。就像一挂鞭炮放在那里,只要有人敢去点火,马上就会爆响。他精神倍增,正准备收拾罪犯,旁边一个黄毛头突然问龅牙齿;“咦!你小子不是刘平吗?”
朱治安看了黄毛头一眼,不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用意。龅牙齿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什么似的没好气地冲黄毛头说:“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又怎么样?”
“你果真是刘平,我说为什么看着你这么面熟呢。”黄毛头说:“好多年不见,没想到你小子做起这种营生来了。”
朱治安警惕地瞪了黄毛头一眼,问:“你认识他?”
黄毛头好像很怕事,想回答又不敢回答吞吞吐吐地说:“他……他是……”
朱治安不耐烦地问:“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怕什么?”
黄毛头这才鼓起勇气说:“他是公安局刘局长的侄儿。”
朱治安一愣,攥住贼人的手不自觉松了一下,龅牙齿趁机从朱治安的控制中挣脱出来。
“我认得,他就是刘局长的侄儿。”另一个瓦刀脸也在一边证实说。
司机眼尖,他看见那黄毛头和瓦刀脸正袖着凶器往朱治安身边凑,于是急忙抄了一把铁扳手,悄悄往朱治安身边靠近了一步,以防不测。
世事就是这么无常,本来是一次很顺利的捉贼,却搂草惊兔子蹦出来一个刘局长,使情况变得很复杂。这贼是抓还是不抓?朱治安犹豫了。朱治安从部队退伍,刚分到公安系统不到半年时间,还是个没有编制的协警。为了早日成为一名正式警察,他在生活中谨行慎言低调做人,在工作上勤勤恳恳忠于职守。他从小就痛恨犯罪分子,因为他的父亲就是被歹徒杀害的,因此他的梦想就是当一名警察为父亲报仇,为社会铲除邪恶。为此,在每次执行任务的时候,朱治安都敢舍生忘死冲锋陷阵。有一次他路遇三名歹徒抢劫一位妇女,他马上义无反顾与歹徒搏斗,连中五刀身负重伤,被公安部门授予‘见义勇为’英雄称号。在表彰大会上,唐城公安局刘局长亲自为他戴上大红花并当众表态要把他转为一名正式的人民警察,朱治安的名字也因此在唐城家喻户晓。潜意识中,朱治安把刘局长当成了他的伯乐和恩人。现在,朱治安如果抓了刘局长的侄儿龅牙齿,于公虽然是见义勇为,但是于私朱治安就成了恩将仇报的人。不管刘局长如何大公无私宰相肚里能撑船,但始终会在心里对朱治安有一种阴暗的看法,这种阴暗看法很可能会导致朱治安转正的事泡汤,不泡汤也至少会延迟他转正的时间。朱治安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掏出一只烟来点燃,狠吸了两口。“你刚才说,这钱包是你拾的?”他盯着龅牙齿问,口气明显的带了几分暗示成分。
龅牙齿对朱治安一直在观颜察色,朱治安脸上的一切阴晴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现在,他见事情有了转机,马上胆粗气壮大声说:“是我拾的,怎样?”
秃头老人眼见朱治安要变卦,急了,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这位同志你别听他胡说,俺对天发誓,这钱包真……真是俺的。”
朱治安心里一团乱麻,不知道该怎样理清这事的头绪。他白了秃头老人一眼,没好气地说:“谁说不是你的了?人家拾到,自然会还给你嘛!”说完他的脸马上红了,又热又烫。我这是怎么了?他想,我怎么为贼人说起话来了?我还是那个嫉恶如仇敢于为老百姓伸张正义的朱治安吗?他脑子里突然惊现梦里捉贼的情景,我为什么把自己当贼人捉了?现在我既然站在贼人一边我不就是一个贼吗?他心里异常慌乱和烦躁。
“朱治安!”突然有人说 ,“你不要被他们骗了,他不是刘局长的侄儿。”
“啊?”朱治安吃惊地盯住那人,“你怎么知道?”
“刘局长的侄儿不是龅牙。”那人说 。
“你确定?”
“我确定,因为我见过刘局长的侄儿。”
出乎朱治安预料的一幕发生了。黄毛头见马上就要坏事,立即对瓦刀脸使了个眼色。瓦刀脸心领神会,冲到驾驶台一按开门按钮,车门哗啦一声开了。车门一开,车上的人流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往外涌,乘客们就像急不可耐的鱼一样争先恐后往车下跳。
黄毛头突然喊一声:“快跑!”,返身扑向车门,龅牙齿和瓦刀脸紧随其后。朱治安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是一伙的。
狗日的,竟敢在孙猴子面前变戏法?“看你往哪跑?”朱治安反应极快,一抬腿把龅牙齿扫了个狗吃屎,跟着飞快的掏出铐子咔嚓一声把他的蚂蚱腿铐在了车厢座位的钢管上。
司机见朱治安动了手,马上堵住车门,与黄毛头扭打起来。瓦刀脸见势不妙,一纵身要从车窗跳出去。朱治安眼明手快,一探手老鹰捉小鸡似的抓住他,狠狠地把他掼倒在车厢里。
这时,接警的110警察驱车赶来,与朱治安合力把三个扒手拘捕了。
抓住了罪犯,朱治安把钱包还给秃头老人,带着愧意说:“老人家,你数数,钱少没少?”
老人并没有数钱,却说:“朱治安,你想过没有,那贼要真是刘局长的侄儿,这事可就麻烦了。”
朱治安红着脸不语。他点燃一支烟抽着,抽得云雾缭绕。
朱治安把龅牙齿三人押回治安大队,一个姓马的警员对朱治安说:“朱治安,你小子真行呀。”
朱治安说:“什么行不行?我们就是干这一行的嘛。”
姓马的警员把嘴凑到朱治安耳边悄悄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这是太岁头上动土啊。那小子我认识,他真是刘局长的侄儿。”
朱治安瞪了马警员一眼:“怎么会呢?我在车上亲耳听到有人证明他根本就不是刘局长的侄儿。”
马警员说:“难道刘局长就只有一个侄儿吗?也许那人认识的是刘局长的另一个侄儿呢?反正这龅牙齿我认识,他真是刘局长的侄儿,因为我在刘局长家里见过他。”
朱治安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把抽了半截的烟狠狠地掷在地上,用脚碾碎,说:“管他呢,老子生来就是捉贼的,他就是天皇老子的侄儿我也不怕。大不了脱了这身警服,老子还要继续捉贼。”
“老朱,有血性!”马警员佩服地竖起大拇指。
朱治安没理马警员,突然自言自语地笑了:“嘿嘿,我不仅捉了贼,也捉了自己呢。”
马警员瞪眼看着朱治安,莫名其妙。
作者简介:秋人,原名伍秋福,广西作协会员。作品散见《广西文学》《滇池》《雪莲》《红豆》《小说月刊》《北方作家》《荷花淀》《南方文学》《天池》《精短小说》《上海故事》等刊。曾获浩然文学奖、《今古传奇》全国优秀小说奖、冯梦龙全国短篇小说奖、登沙河全国短篇小说奖、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奖、广西小小说奖。有作品入选各种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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