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香雪:门朝南开
门朝南开
文/香雪
我家的门,一年四季朝南开着。阳光肆意地直射,屋后拖出一大片的影子。父亲将牛粪贴在泥墙的南面,整堵墙像是在烙一张张饼。几天后牛粪脱落,父亲将它们一张张叠起来,抱进厨房。牛粪和稻草一起燃烧着,味道随风而走。那头皮质很糙,灰不溜秋的牛转着脖子,哞哞两声,像发现自己的魂跑了一样。
墙皮如同秋天的树叶一样老去,簌簌地落下来。天气渐渐潮湿,牛粪贴不上墙。裂缝像一条很深的伤疤长在墙上,经阳光一滋养,上面便长出草,蘑菇,甚至小树。我们就在那裂缝中间,钻进钻出,快活地像鼹鼠一样。有时幻想那里的小树迅速长大,粗壮的树枝将房屋紧紧包围,融为一体,像童话故事里面的场景一样。树上有花,有果实,我和家人伸手就可以摘到,不必费劲地向庄稼地讨要恩惠。
雨季的天,像被子弹击穿过了,雨水顺着屋顶的茅草,淋下来。屋外的雨,下到家里来,大大小小的盆子,放在地上,滴嗒滴嗒,彻夜响着。父亲倚在半身长满青苔的门框上,看外面白茫茫的水汽,水汽里面什么东西也看不清。他走进这茫茫中,摸回来一截手腕粗的木棍,抵着墙面,说,这房子不能住人了。
一座高大的青砖房,有些迫不及待地出现在了原先的位置上,像一枚邮票贴在麦田的中间。阳光和月光一如既往,青砖房的影子比土坯房的影子要大上好几倍。天空似乎蓝了很多,不用出门,每天闻到的都是类似麦子灌浆的味道。有个中午,我和一个女孩坐在放学途中的涵沟埂上,为到谁家吃午饭争执不下,最后我赢了。我只是站起来,手指骄傲地指了一下。
呶,那间门朝南的青砖房子就是我家。
那个女孩,小学还没有毕业就没有再上学了,我和好多同学去她家里找她时,她已经去了牙刷厂当学徒。接待我们的是她的父亲,一个很不好说话的男人,阴沉着脸,跟他家的屋子一样,阴冷冷的,硬梆梆的。就连他走路的姿势,都是委顿不前。谁让这是一间朝北的房子呢。
某一天,父亲在青砖房周围砌了一道半人高的围墙。所用的材料恰好是之前那个土坯房残留下来的,院门也是之前土坯房的门,折腾了一翻,终于有个院子了。
院子的墙根处,开着白色或红色的凤仙花。院子的一侧,放着各式的农用工具。母鸡带着小鸡在花丛中觅食。院墙上,晒着一双双大大小小的鞋子,有破洞的居大多数。晚上,小院周围稻田上空的萤火虫,像流动的星星一样。我们就在院子中央吃饭,吃着母亲做的酥油饼,能听到近处大队部广播里面的音乐声,或是远处谁家放露天电影的声音。
没过多长时间,围墙就坍塌了一个角,那道木门就形如虚设。某天我在屋内听到外面母鸡咯咯叫,出来想捡拾时,看见大妈已经从那个缺口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鸡蛋。看见我走过来,她讪讪地笑着,将那个鸡蛋还给了我。我将此事告诉奶奶,奶奶让我别告诉爸妈,我当时答应了,但结果还是忍不住说了。墙两侧的吵闹便在夜色里响了起来。
大妈酸酸地说,你家有钱,盖新房子了。妈妈酸酸地回,你家才有钱呢,大路边有宅基地,以后就是街道上人了。我听着她们的吵闹声入睡,不关心他们谁吵赢了。到了第二天早上,我看见她们似乎和好了,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新房几年一过,就不再新了,打开门和关上门时的气息都是一样的。就好像,时间长了,慢慢认清了一个人。家里多了一些的东西,一旦落下,就不会挪动半分。房梁上垂下的铁勾上,挂着两个包裹,最外层套着塑料薄膜遮挡灰尘。那两个东西一直悬在半空中,像黑夜里面结出的,一大一小的南瓜。后来,我才知道,那小包裹里面装的是豆种,而大包裹里面装的是爷爷奶奶的寿衣。
那年,这两样东西,拼了命地往自己的使命上狂奔。豆种融进了土里,出根、发芽、结果。寿衣从包裹里面解开后,暴露在阳光下,然后舒展着自己柔软的壳,等待着肉体的填充。风从朝南的大门,穿堂而过,带走了一个人,和他的一生。
晒在土墙上的鞋子,换了一茬又一茬,终于有一天,土墙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圈青砖墙。满是沟壑,胡乱涂鸦的木门劈成好几截,扔进了灶堂里面,化成了灰。凤仙花没有了,院子中多了一棵杮子树。全家人体型都偏瘦,偏偏那杮子树叶子和果实的都异常肥硕,似乎进错了家门。
青砖墙在西北角,开了一个很小的洞,每天鸡鸭从那里进进出出,还有一只下半身瘫痪的狗,拖着身子回家。它的眼睛里常常含着泪,凡是它经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道很长的拖痕。半夜里曾经听到过一阵呜咽声,那是它被一根并不粗的木棍挡住了去路。
后来,小院里面还多了两个房间。东面一间,西面一间。西面房间落成那年,发出过一件关乎我命运的大事。那天,天空下着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雪色映着红烛的光,那条一生都受尽痛苦折腾的狗,在无数条腿和无数双脚中间,吃撑到无法动弹。院中的杮子树被雪压弯了腰,门外白茫茫的一片,比父亲当年雨季里看到的景象还要空洞。父亲好歹摸到了一截木棍,而我手里空空。虽然门朝南开着,但北风却密不透风,冰冻了我今后的很多年。
又过了几年,我的那个青砖房不可避免的,成了一座孤岛。周围的领居都搬离到了别处。不过,孤岛自有孤岛的闲适。东面有打谷场,宽敞而平坦的地面,一担担割下来的麦杆均匀地铺在上面,拖拉机的机头带着石磙,一圈一圈地碾。西面有一片树林,里面的树变得稀疏,一个长辈的坟墓在其间,需要用力,才能分辨出来。屋前的菜园,却始终一片生机勃勃。母亲从菜园子里面走出来,在走向院子的路上,和从打谷场回家的人打着招呼。
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粗糙而匆忙起来。我很快离开了家,投进了一个千里之外的城市。每天在人流中穿梭,却始终分不清这个城市的方向,总觉得太阳都是从西边升起,从东边落下。在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也不知道自己的家门是否朝南。就算是朝南,在一个狭窄的空间内,也是没有意义的。夜色阑珊时,站在窗前,眺望着远方,心里一阵怅然,不知道哪里是家的方向。
有些记忆,始终停留在一个地方不肯走。尽管父母后来在国道边盖了楼房,那个青砖房的小院被拆除,重新建了小区。但我只要一想到老家,脑海里面依旧是那副熟悉的画面:高低起伏的麦田中,有一座青砖房和它那清清爽爽的小院,门朝南开,东面是一个打谷场,前面是一个菜园,西面是一个树林。阳光温暖和煦,给整个画面定了一个永恒的妆容。
我从田野间的小路走来,背着沉沉的行李。走到打谷场上的那一瞬间,才感觉真正落了地。有人站在菜园与小院的路上,喊我的名字,问我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我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这个世界上最包容,最心疼我的地方,会张开她的双臂,把我紧紧拥抱,如同抱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我甚至可以不用成长,任由她无边无际地宠爱着。可惜,这个地方早就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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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祖籍扬州,定居西安,美国汉纳作协会员,《西北作家》和《每天读点故事》签约作者,曾任文学编辑,创作并发表多部长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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