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皕宋楼藏书源流考》影印记

前年开始编辑《中国访书记》时，为校对书中的文章，我在网上搜索相关资料，下载了若干电子版文件。打开其中一个名为《皕宋楼藏书源流考》的PDF文件，发现是据线装书扫描的，1907年刊印，早稻田大学藏本，有岛田翰的亲笔题跋。往后翻阅，感觉版式漂亮，字体精美，顿时心旷神怡。看到这样美的古书，心里一阵激动，于是生出个念头：把它影印出来，与更多爱书人分享。

皕宋楼藏书出售给日本静嘉堂文库，是近代中国一大文化事件，相关的研究与讨论已有很多，而《皕宋楼藏书源流考》是最早记录此事的第一手资料，已入文献学名作之列。此书的诞生背景非常复杂，现简述二三。

中国自春秋以来就有藏书的传统，到明清时盛行，江南尤其突出。一代一代的藏书家，为传承文化作出了重要贡献。皕宋楼是浙江归安（今湖州）藏书家陆心源的藏书楼。陆心源举人出身，在广东、福建等地做过官。退职后专心藏书、校书，成为晚清四大藏书家之一，也是版本目录学家，著述宏富。陆氏藏书楼有三处：守先阁藏普通古籍，十万卷楼藏明版，皕宋楼专藏宋元版——号称有两百部宋版，一般用“皕宋楼”统称陆氏藏书。与其他藏书世家几代人持续积累不同的是，陆心源的藏书是在他个人广泛搜集的，因此非常难得。

陆心源去世后，其产业与藏书由其长子陆树藩主持，由于局势动荡，以致难以为继。陆树藩曾准备把藏书全部捐献出来，由政府成立专门机构妥善管理，但这个愿望没能实现。陆家的经济实力越来越衰弱，原因有：一是为购回清宫流散文物，二是为救济八国联军入侵后的受灾民众，三是为顺直赈灾慈善活动，陆树藩的一连串善举，导致负债累累。更大的麻烦是实业遭遇破产，真是雪上加霜，最后只有无奈出售家中藏书还贷。他本来想卖给国内藏家，却无买家出合理的价钱。

岛田翰是日本汉学家，精通版本目录学，用汉文著有《古文旧书考》，在中国读书界颇有好评，经学大师俞樾曾将“真读书人”题赠给他。岛田多次在中国访书，结交藏书家，对藏书界的情况了然于胸。一说，三菱财阀岩崎弥之助得知陆树藩欲出售藏书，有收购之意，秘密派遣岛田氏前往皕宋楼调查，不断寄回报告，反复商谈价钱，最后以十万元成交。于是，陆氏藏书整体（计4000余种，44000册）流入静嘉堂文库。而岛田自称，他得知陆家欲售书，就联系到岩崎氏，居中牵线、砍价，终于成交。事成之后，岛田翰撰成《皕宋楼藏书源流考》，梳理晚明至清末三四百年间江南民间藏书的聚散情况，详考皕宋楼藏书来源与传承，并记述这一交易的始末。他又将该文送给中国朋友董康，引起圈里的震动，因“索观者众”，董康就决定出版它，“皕宋楼事件”于是广为天下所知。

董康是著名藏书家、出版家，号颂芬室主人，曾帮岛田翰出版过《古文旧书考》《访余录》。《皕宋楼藏书源流考》也是由他主持，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6月在北京刊印。该书为写刻本，字体厚重美观，由书法家曹广权手书上版。曹广权是湖南长沙人，曾出任河南禹州知州，他为官清廉，注重发展民生，兴办教育，受当地民众爱戴。因不满清廷腐败而辞官回乡，后隐居上海，据说以卖字画为生。曹广权书法造诣深厚，长沙藏书家叶德辉观古堂的一些刊本便出自其手笔。

100多年过去了，《皕宋楼藏书源流考》原版已经少见难觅。1957年，上海的古典文学出版社整理过完整本，与郑元庆著《吴兴藏书录》合刊印行，此后也未见有反映原貌的影印本面世。此次按原版框尺寸影印，依据为日本早稻田大学藏本，乃朱砂初印本，原系岛田翰自藏，有其亲笔题跋，据称为曹汝霖持赠。该藏本书前有王仪通题词。一次偶然的机会，笔者在一位朋友处也见到一册原版，发现书后有董康的《刻皕宋楼藏书源流考题识》一文——不知岛田翰藏本为何没有，期待专家的考索。有了这一小发现，遂将董康《题识》补入影印本中，使之完璧。

这是笔者经手出版的第一部线装书，此前经验值为零，所以各环节都是从头学起，经历了很多次试验、摸索，反反复复；其间请教过很多朋友，得到了不少指点和帮助，此处不赘述，将铭记于心。从打算做这本书起，直到面世，历时近三年，总算有了满意的结果，甚至超出了当初的预期。该书一函一册，内页采用安徽手工宣纸，照底本的朱墨印刷，封面为磁青纸，函套为花纹宋锦。印制方为华宝斋——中华再造善本工程定点影印单位之一，做工精良，古香古色，赏心悦目，与原版比较，可以说有胜之而无不及。了解古籍流传谱系，珍惜与保护遗产，是今人传承文化的基础课。从几代藏家到陆心源，从皕宋楼到静嘉堂，有太多史事有待发掘。这本书既有史料价值，又有欣赏价值，虽为影印版，亦值得与古书爱好者同享。

不揣谫陋，谨以此文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