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上):“高考”被拒,理由你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金铜仙人的清泪里,浸泡着李贺悲剧性的冥思。

刘彻站在未央宫的玉阶之上,高唱起先祖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位将汉王朝推向鼎盛的帝王,笑迎烈烈大风,威踞四海之中。勇将猛士在版图的边缘为其镇守太平,他不想死去,他要永世为帝。于是,铜水和锡汁一齐注入陶范,金铜仙人飘然而至。金色的仙人手擎玉盘,神态安详,当玉盘承满露水,刘彻便将其一饮而尽,他坚信,他的生命会和他的王朝一样鼎盛千秋。

然而,王朝的骄傲走进编年史,刘彻最终没能实现他长生不老的梦想。金铜仙人每天都在承接着新的露水,但在历经一百多年之后,它被从长安搬运到洛阳,犍牛的鼻息穿透耳鼓,金铜仙人的承露盘全是眼泪。去国怀乡之思不属于神界,只属于凡间和凡间与神界交合的产物——金铜仙人。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牛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

李贺的这首《金铜仙人辞汉歌》前有小序曰:“魏明帝青龙九年八月,诏宫官毂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据载,矗立于神台上的金铜仙人“高二十丈,大十围”,异常雄伟,魏明帝景初元年(233年),它被拆离汉宫,运往洛阳,后因“重不可致”,而被留在霸城。而《汉晋春秋》说:“金狄或泣,因留霸城。”李贺有意去掉了史书上“铜人重不可致,留于霸城”的情节,而将“金狄或泣”的神奇传说加以放大,融入了自己的情感。

事实上,铜屑淬炼的悲怆直接映射着李贺的悲怆,他写这首诗的时候,正是他在京师四处碰壁仕进无望之时,当他最终不得不含愤离开,遂“百感交并,故作非非想,寄其悲于金铜仙人耳”。在这首诗的小序中,我们要格外留意“唐诸王孙”这几个字,事实上,这也是李贺最引以为傲的家世。在许多诗作里,李贺都不无得意地提到过自己是李唐的宗室王孙,那么,这个宗室王孙究竟是谁的后裔?既是王室宗亲的嫡脉,又何以在长安落魄潦倒满口尽是幽怨之词呢?拨开历史的烟云,且让我们走近这位旷世诗歌鬼才。

李贺,字长吉,河南福昌昌谷人,后世称其为李昌谷。两唐书里,说李贺是“宗亲郑王之后”,而这郑王也就是李亮,唐代李姓文人都都喜欢声称自己有着高贵的王室血统,李白如此,李贺亦然,至于是否真的和李氏宗亲有什么血缘关系,好像并没有人去较真儿。但于李贺而言,“唐诸王孙”这个族望非但没给他带来什么好运,反倒成为了他生命的负累和牢笼,李贺的父亲李晋肃曾做过县令一类的小官,而年轻的李贺则在昌谷的旷野里以马自喻,高呼“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汗血到王家,随鸾撼玉珂”,这个身形细瘦、手指奇长、两剑浓眉几乎连在一起的河南书生,相信自己天赋异禀,能够腾踏而起,一飞冲天。

起初,一切确实是在按着既定轨道在走。苦读诗书的李贺,把昌谷当作了自己的蓄势待发之地,在这里,他博涉百家,饱览群书,从《诗经》、《楚辞》到志怪杂说、佛教经典,几乎无所不包,而更重要的是他对诗歌融入骨髓的热爱,他常将自己幻化成一匹天马,而他的坐骑不过是一匹和他一样羸弱的病马,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昌谷的沃野上捕捉散逸的诗思与灵感,他身上背着一只破旧的锦囊,每有灵感,这个诗歌神童便濡笔马上,一蹴而就,将写好的诗行装入锦囊之中。随他一起在沃野上驰奔的,是一个叫“巴童”的侍童,他每天的任务,就是陪着主人早出晚归,和主人一起疯颠,一起迷醉,一起痴狂,而主仆二人这样的生活显然已成常态,“非大醉及吊丧日”,风雨无阻。

最有成就感的时刻,就是暮归时刻。当骑着弱马走了一天的李贺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身上的锦囊,唤来家中婢女研墨叠纸,将白天记录下来的文字进行细致的加工和整理,这是一种享受孤独的方式,同时也是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据说为了迥异于人,李贺常常是“未始先立题而后为诗”,而为了追求一种奇谲瑰丽的境界,他更是废寝忘食,不舍昼夜,当一豆油灯拉长这个年轻书生李贺瘦弱的背影,老母亲郑氏常黯然叹道:“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

呕心沥血之作终于见到成效,是在唐宪宗元和二年(807),这一年,李贺信心满满地来到了东都洛阳应试就举。大唐科场素来流行“行卷”之风,李贺也带上了自己的得意之作敲开了一位文学领袖的府邸,这个文学领袖不是别人,正是当时以国子博士身份分司东都的韩愈!据张固《幽闲鼓吹》记载,门人递上李贺的诗卷时,韩愈刚刚送客归来,正欲宽衣解带打个盹儿,但看到了李贺的这首诗,却一下子来了精神,睏意全无,这究竟是一首怎样的诗呢?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李贺《雁门太守行》

这首《雁门太守行》,是李贺运用乐府古题创作的一首描写战争场面的诗歌。唐代诗人中,用乐府古题进行创作的现象十分普遍,但李贺的这首诗,虽化用古意,却独出机杼,用浓烈的底色铺陈战争惨烈,用奇幻的画风勾勒边塞风光,一句“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就让整首诗呈现出异于常人的风采。就在那个冬日的正午,韩愈兴致盎然地见到了这首诗的作者,对于这个样貌奇特的后生,韩愈并不介意,而李贺对文名如日中天的韩愈好像也不存拘束,两人谈得很投机,一首诗,一杯酒,中唐的一段诗坛佳话从此流传。

唐代的文人就是这样,诗歌是纽带,更是心灵相通的密码,对李贺的才情颇为赞赏的韩愈,没有避讳自己的国子监身份,他积极地为李贺延誉奔走,在自己的朋友圈中不断提升和扩大李贺的影响,更让人感动的是,有一天,他竟和自己的好友担任内供奉侍御史的皇甫湜一起驱车来到了李贺的家乡昌谷,专程到乡野荒村向李贺讨一杯茶喝。初出茅庐的李贺面对两位官员高车大马风尘仆仆的造访,当然是受宠若惊,一首《高轩过》转瞬即成: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照耀贯当中。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李贺《高轩过》

“庞眉书客”李贺对韩愈的这次造访是心生感激的,正当韶华的他相信,“垂翅附冥鸿”的第一步迈开了,自己“提携玉龙为君死”的仕进之途应当会一帆风顺。然而,就在李贺成功地参加了河南府试,并获隽被荐举赴京举进士的得意时刻,一个生命中不能承受的劫数来了!一些举子们对能名动长安文坛和官场的李贺充满了嫉妒之心,他们最终挖空心思想出了一个办法:因为李贺的父亲是李晋肃,所以李贺应避父讳,不能参加进士考试,况且其父新丧,李贺理应丁忧三年,否则即为不孝!这是一个堂皇得几乎无懈可击的理由,又是一个荒唐得近乎无耻的理由,为了给爱徒讨个说法,韩愈马上写了一篇《讳辩》,直言“考之于经,质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都是“二名不偏讳”,“不计讳名”,并大声质问:“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然而,尽管有文坛泰斗作背书,卫道士们还是没有放过这位可怜的书生,当名动京华的李贺竟因与生俱来的名讳之故无法迈入科场的门槛,他只能长歌当哭,徒唤奈何,嫉妒心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一片寒光之下,李贺,这个大唐王孙,已注定与大唐科举无缘!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失意长安的李贺迁想着七百多年被迁移的金铜仙人,不禁暗自嗟伤,二十岁本是当打之年,但二十岁的李贺已经看不到未来,他和韩愈、皇甫湜悻悻告别,两位师长不断地安慰他,但一曲《致酒行》,还是和着李贺的泪水,落入到杯觥之中:

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李贺《致酒行》

汉武帝时的主父偃和唐太宗的马周,是两个历史上运气非常好的书生,对于准备打道回府的李贺而言,他们也许是励志的明灯,但从长安回到家乡昌谷,这段路还是道阻且长,家中的老母娇妻正翘首以盼,但这样一个无法登第的理由,又让他实在难以启齿,“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该怎么和她们解释呢?这位满腹才情的少年书生,在科举被拒之后,又将走出一段怎样的人生轨迹呢?敬请关注下期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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