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报：宁夏诗人周彦虎《山村人物谱》世相诗歌欣赏
周彦虎，60后，中学高级教师，宁夏作协会员，宁夏诗歌协会理事，宁夏西吉县文联副主席，出版诗集《一壶夕阳》（获第二届全国教师文学专著奖），诗集《杏坛春秋》《岁月剪影》正在编辑出版中，现执教于宁夏固原市西吉中学。
〇山村人物谱（组诗）
周彦虎（宁夏）
轮椅上的村庄
一座楼的脚手架散了
狗娃的身体也散了架
坐着轮椅回了家
从此,轮椅行走在父母的两行泪上
每当路过那座城市
狗娃用拐杖指点着许多楼说
那栋,那座
狗日的
是老子建的
老子的一条腿
就插在那里
我看见夜幕下
隐隐约约的高楼
真像半截人腿
里面住着灯光和人
狗命贱
死不了
我要坚强地活着
坐在轮椅上的狗娃
我感到是一座行走的山
城市是不是诺亚方舟
我不知道
但山村坐在了轮椅上
三炮
叫他三炮其实不虚
说话如炮
脾气如炮
做事如炮
好像三炮一身的药捻子
村里无事的时候
三炮是个哑炮
一旦有红白之事
全庄除了叫驴的声音
就是他的吼叫
说也奇怪
老少都听他的
说他的炮是公正仗义之炮
炸了也不伤人
就连邻里的闹心事
也被他一炮轰平
三炮的棋术臭了一道沟
却是棋霸
棋摊摆开就一蹲一天
浑身都是药捻子
一点一响
争棋挣得屁如焖炮
三炮走了
全村的老少为他送行
说他是个好人
他走后
村庄哑静了好些时间
那一个坟骨堆
像埋着一颗土地雷
长长的拉线
牵在同辈人的手中
想他的时候
猛拉一下手中的线绳
跛子老四
跛子老四姓李
铁拐李的李
只要他走起路来
世界肯定会摇晃起来
跛子老四不但人跛
说话也跛
脖子红筋暴跳出来了
嘴里的话还蹦不出来
跛子老四独身了一辈子
一人吃饱
全家不饿
也是个认死理死认理的人
《秋菊打官司》中秋菊死要说法
跛子老四死要道理
村干部见他绕着走
政府的一切好处他都拥有
只差分配一个媳妇
跛子老四见村里的媳妇子
动脚动手
说摸一下天塌不下来
有时孩子不睡觉
奶奶就嚷跛子老四来了
孩子赶紧闭上眼睛
埋老四的那一天
我烧了一盒香烟
走吧,老四
找你的师傅铁拐李去吧
阴阳
阴阳
相当于阴阳两界的大使
有外交豁免权
365个日子
可不是随便享用
在王阴阳的指尖掐来算去
才能开展村子里的大事
好日子都算给了别人
剩下掐破的几个日子
像补丁
补在孩子老婆的身上
我说王阴阳你会算
为什么不算好自家的光阴
一切都是个定数
阴阳的命天注定啊
声音一长一短符合阴阳
翻白的眼睛看着天空
语气很有哲学的气韵
王阴阳说
阴阳吃两世的饭
办两世的事
鬼事即人事
人事即鬼事
都为了平顺
我对王阴阳很不感冒
但我觉得他是山沟里
最懂哲学的人
小脚奶奶
岁月都生季节性的疾病
小脚奶奶仿佛没生过病
双手拄着拐杖
拐杖支撑着胸部
半倾着身子站在庄院的大门前
一站就九十多年
和大门前的一棵苍柳一样
小脚奶奶没出过远门
解开的裹脚带
是她一辈子反复走过的路
河沟对面的山地及四季的更替
是望见的最远的风景
门崖下一条山路上的人和牛羊及狗
是她百读不厌的经文
耳朵很好
窗户前苹果树
不论萌芽声
还是阔叶声
以及落地声
她都能听见
麻雀的叫声
是她清晨起床的闹钟
缠足是每天的第一道作业
又细又长的黑色裹脚布
裹缠着不是畸形的脚
而是中国的一段历史
我感慨这双鼓点似的脚
如何走出一百多口人的家族史
小脚奶奶不识字
一辈子光知道说好
日子好,儿孙好
社会好,饭莱好
啥都好!好
小脚奶奶是庄里文物级的老人
但也永远睡着了
只留下一根桃木拐杖
不知阴间还要不要缠足
石匠
祖上把手艺传到他
石磨石碾却躺在了墙根
晒太阳
或堵了猪圈门
石匠吞吐着西北风
诅咒生活是块块丑石
石匠是吃石头长大的
命很硬
他把自己的命炼成了铁锤
从石头中凿出石狮子
摆在了富人家的大门前
他把一个人敲进了石头
让千万人敬仰
他用下脚料铺垫一条路
通向山外的路
石匠家的生活精美了
一凿一凿地叩拜
粗糙的石头会开花
哑巴的石头会唱歌
下蛋的公鸡
从代养十几只珍珠鸡出发
走出了一个小型家庭养殖场
珍珠鸡是黑的
山羊是黑的
王嫂穿了一身黑
她给自己的日子
打了一个黑色的蝴蝶结
飘飞在村庄
她给远方打工的丈夫说
家里迫切需要一只公鸡
哪怕是只管打鸣
下蛋的公鸡
是乡村的赞誉
其实她是一只威武的母鸡
一边下蛋
一边引领着山村
许多媳妇子
在她的带领下
像一群飞舞的蝴蝶
有时也吵闹如山坡上的珍珠鸡
乡村教师
撤乡并校了
老王老师送走了最后的三个学生
快退休了
他选择守护校舍
和他工作了多半生的校园
一起荒凉
学校在时
乡村的灯亮着
学校走了
乡村的也熄灭了
寺庙的灯越来越亮
时代走得很快
快得使老王老师只剩下记忆
他回想这个学校
走出去的一批批学生
许多都在城市成家立业
还有一个是省委副书记
他想到这个学校
曾经是乡里的人气中心
热闹使他损失了好多茶叶
看见院中的一群麻雀
叽叽喳喳叫着
他似乎听见一教室的读书声
感觉脸上蠕动着两行虫子
寡妇门前
失去丈夫的女人
失去了路
一出门
便是崖沿
天少的星星多
没有寡妇的眼泪多
寡妇的日子
是泡在碱水地里的苦菜花
好像寡妇是一池墨水
许多自诩白净的毛笔
饱吸墨水
任意点染
有人画成了山水画
有人涂成了星月夜
有人描成了贞节坊
有人点成了风流河
寡妇是乡村的话题作文
主题都与性隐隐有关
性是城市生活的主题
却是乡村生活的背景
寡妇门前是非多
千年古训
是一条封锁线
寡妇是生存在舌尖上的女人
如要活出尊严
除非舌枪唇剑
还要一手抓地
一手撑天
我们庄里的张寡妇
就是一个身壮如牛的泼妇
她说找一个男人
就是找一个看门的狗
一个女人养老扶幼
像男人一样参加村里的活动
门前居然没有事非
哦，随便说一声
她已搬迁到城里儿子的家中
据说还是居委会主任
放羊老汉
在放羊老汉的眼中
除了羊是最亲近的同伴
山上的一切都有生命
他指挥着羊沿梯田埂子走起
因为埂子上的草疯长
并有叛逆逃避的性格
应狠狠地撕扯并啃最嫩的地方
寂寞的时刻
抓起一块石头
扔向天空的飞机或飞鸟
高兴的时候
向山沟扔一块石头
听一听山沟疼痛的唉哟声
跟着羊群
大声吆喝或说话
说给羊听
也说给自己听
野山野听惯了他的话
也在不远处回应几声
放羊老汉的人生轨迹
应没走出包围村庄的七八座山
看起来不远
却走了一生
他把子女牧放成一个个大学生
把朝阳放成了月亮
把山丹丹花放成了天上的星星
把一个少年放成了白头翁
他姓什么叫什么村庄忘了
只叫他放羊老汉
在山上飘了一辈子
他飘得一嗓子好花儿
我最爱听
阿哥的肉肉面片子
稠稠地捞上着一碗
想你想得不行行
爬在地上画人人
唢呐手
红白之事
是乡村唢呐手吹出的
微闭双眼
面向高山蓝天
用足丹田之气
整个人就是一支青铜唢呐
沟沟壑壑的串联音箱
把一个村庄吹得喜气洋洋
或珠泪涟涟
老辈人反对两个行当
阴阳阴阴阳阳
唢呐手吹空了光阴
吹破了裤裆
唢呐王的唢呐
远近闻名
人说他把死人吹得流泪
把活人吹得死去活来
吹着吹着
吹哭了自己
把一片杏树吹得伤心抹泪
他的唢呐专家审核为非遗项目
又是录音录像
又是上县上省城
一个山村跟上风光了一回
他终于吹出了一院砖瓦房
把自己的婆娘也吹得妖娆
红上衣,红裤子,红纱巾
像一只黄土地上的红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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