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台下的正月二十五庙

在由一系列起伏的丘陵自然形成的古中山国天然的东城墙上,在制高点的位置上,至今还有一座春秋战国时期的古城。这座古城,据考证是中山国驻防的军事城堡;不过,当地的百姓却普遍认为是赵武灵王避暑的山庄。在中山国被赵国所灭以后,这样的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民间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说法之中,总归是有属于自己的事实逻辑和历史中的蛛丝马迹的痕迹的。

在这座3000年的夯土城墙之内至今遗存的一座高高的土台上,现在还有一个人们用红砖搭起来的低矮简陋的庙宇。逢到正月二十五这样一年一度的大庙时节,才会贴上对联,贴上横楣:赵武灵王庙。

没有香炉,庙前的香火直接是一堆地面上的很大的火堆。不断有人上来烧香磕头,先将自己用塑料袋子提上来的一捆捆的香点燃,然后投到火堆里,然后跪下以头捣地,嘴里默默地念叨着自己的心事。没有心事,便就只是吉利话,相信一切的一切即便不能藉着这样一年一度的保佑而完全顺畅,但是至少是就此自己已经给了自己和家人一个说法和安慰。因为在周围这一带再没有别的神可以寄托和依赖了,三千年前的赵武灵王已经是诸神驻扎本地的总代表,一切可言不可言的万事万物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这是这场庙会的精神性所在,是它不同于一般平原上早已经变成了集市,变成了物资交流大会的那种纯粹贸易的庙会的精神内涵。关键是在这样有精神内涵的庙会上,还有非常好的视野。站在赵王台上四望,如果不是有雾霾笼罩的话,丘陵大墙里面的中山国就会一览无余,也就能看见丘陵大墙外面的大平原自此无尽地铺展开去;而脚下的梯田里,今天也几乎是唯一个春种之前再任由人踩踏的日子了。

因为居高临下,所以层层梯田上聚集的车辆和人员都可以一览无余。周围起伏迤逦的乡路上聚集而来的汽车摩托车电动车三轮车三马车,将整个赵王台围绕起来。上午的时候,除了有高高的夯土城墙的北面和西面之外,别的方向都有人流车流不断汇入。尽管现在的庙会已经搭建了位居正中的舞台,四里八乡的广场舞队伍在上面不断地跳着万变不离自宗的广场舞节奏的舞蹈。不过黑压压的人群在冬天终于结束,春天终于到来的兴奋里,总是还会依照古老的习俗,在这里那里地任意聚成一块场地,开始自己任性的舞蹈。

舞蹈的节奏是单调的秧歌。但是敲锣敲鼓的人不遗余力,在同样的节奏重复里乐此不疲。而舞蹈者也完全随意,任谁都可以参加进去,还可以随时退身出来。可以看到那些看起来笨手笨脚的人,突然下决心跳进圈子以后活灵活现地舒展与激情澎湃的跳跃不已,他们在个见怪不怪的日子里的异于常态,正是一年才有一次的自我释放。

在黑压压的人群之外,还有几圈摇着拨浪鼓似的神器走8字的神秘舞蹈队伍。当地方言叫做“师婆”,体会其中的意思,对应的似乎是“奭卜”,意思可能是一种盛大的占卜或者祈祷。从形式上看的确是这样的;这种多人参加,两人一队,六人一组;或者三人一队,九人一组,可以容纳很多很多人共同舞蹈的形式之中,充满了神意。领唱的人口中念念有词,却只是口耳相传没有任何文字记载的神秘的歌词咒语。他们不知疲倦地沿着8字形各走各的路,那么多人非常紧凑地站在那么一个刚刚够用的场地上,中间的穿插异常巧妙,谁也碰不到谁。

利用他们休息的时候问询了一下,亦是语焉不详,好像不大愿意对人细讲。据说这些参与者多是四里八乡的媒婆神汉,日常劳动之余,这算是一点点只为本地人知道的业余身份。

过去的庙会上他们是绝对的主角,现在逐渐已经衰落下去。这一代人过去以后,年轻人再也没有参与者了。庙会的形式和内容都在随着时间的移转而不断变化,古老的赵王台庙会的样貌,逐年发生着变化。这既是一个四里八乡的老百姓真实的生活状况的最直观的表现场合,也是民俗文化渐次减弱的不可抗拒的潮流中的一点点宝贵遗存。

在歌舞的主场地之外,是香火和小食品的密集摊位,炸油条的卖饸饹的,衣服鞋帽和颜色鲜艳到了可疑程度的点心糖果,让人挨人人挤人的乡亲们享受着琳琅满目的满足;这已经和周围中山国地区的任何一个乡村里的集市无异了。

也许对于新一代看惯了电视电脑和手机的人们来说,这样的庙会已经没有多大的吸引力了。但是,当你意识到,这些依然兴致勃勃的参与者,实际上几乎可以说,是最后一代还在用庙会的形式表达人生的人的时候,就会突然发现其即将永远成为历史的珍贵。

这是人间的生之欢欣的聚集,这是人与人共同表达在自然里生活着的滋味的场合。它曾经陪伴了人类三千年,却很难说还能再持续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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