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雨后山前平原上的早晨
梁东方
早晨五点的时候大地终于安静了下来,远远的那种隆隆声,那种城市和城市周边的道路上联合发出的似乎永远均匀的轰鸣,终于在这个时间段里沉寂了下来。与之匹配的是黑暗,除了学校门口的显示时间的红色电子字符在不知疲倦地永远滚动之外,就是没有什么交通流量的道路边上成串的路灯了。路灯用虚线的方向在空中显示了道路的曲度,又用没有交通的安静方式显示着一种绝无仅有的时间段,凌晨。
这时候是人类赖以生活的大地上为人类显示安静的唯一时段,这一点只有离开城市回望的时候才会看得如此清晰。黑暗和安静是这时间段上的唯一的特征,即使仅仅在屋子里开了一个十五瓦的小灯,小灯也会在窗户上映照出极其明亮的另一个小灯来,可想而知在大地上很遥远的地方就能看到,能看到远远的有楼顶的屋子是明亮的,是在黑夜里的灯塔一样的存在。
山野在雨后的早晨,以久违的清新风貌展现在早起的人面前。在阳光还没有来得及升起来的时候,不远处的山岭上的山石植被的气息就下山弥漫了过来,直接让人闻到了费力登山的时候,才有可能呼吸到的那种,亘古都在不受打扰的自然状态里养成的好气息。
早晨五点,山前平原上还有着夜色阴翳的沉静,绿色的麦田和刚刚发芽的杨树柳树与已经鲜花盛开的桃树杏树们的好味道,没有任何遮拦阻挡地直接弥漫过来,使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早起之人,意外地收获了尽管以前曾经体验过但是再次不期然地体验的时候,一切依然一如第一次的惊喜。
这是人在山野中的惊喜,是人在不太长的历史时期之前,在大自然之中每天都可以收获的天经地义的赐予。在屡试不爽的正常、平常、寻常之间,这样的赐予曾经被人类很不以为然,就像是天然会有、永远会有空气和水一样,山野的气息不过是万千造物安排中的一种,没有任何可以惊讶与感怀的。
然而人类万万没有想到,不消几代人,这样的不以为意的必然就已经在大多数人的人生里消失殆尽了。城市化让人远离自然,建筑和道路和污染更直接窒息、浇灭了山野气息的纯粹。如果不是远离城市,如果不是一场下了很长时间的春雨,这样属于几十年前的山野气息断然不会在这样一个早晨平白无故地再来。
正在经受疫情横扫的人类一定已经相信,一切原来以为永恒的东西都可能戛然而止,一切可以留待人生后续的时间里去体会的感受也都未必还有机会。在一定程度上我们眼前正在经历的、正有机会看到与浸润的,就已经是我们人生的全部。
以这样的心绪来看眼前这山与平原相接的广袤地带的早晨的盛景,就会在流连忘返之间,再加上一层得其所哉的享乐主义的陶然吧。
你看那麦田之间的葡萄园是褐色的,因为葡萄藤还都没有发芽。褐色的葡萄园边上红顶的临时房是葡萄园的主人劳作之余的家。在这样有红色率领的褐色长方形条块周围,则是绿色的麦田。
麦田的绿色是有差异的,有一道是浅绿,有一道是深绿;柳树的树冠也是有区别的,有的树冠是鹅黄,有的树冠是浅绿;而杨树的区别就更大了,有的已经形成了新绿的树冠,有的远远地看上去还是光秃秃的,杨树毛毛落净以后和杨树新叶长出来之前会有一段时间的间隔,这段间隔使这种杨树又回到了冬天光秃秃的原貌。
在这样颜色有差异,又在差异之上联合成了春天的新意的大地之上,所有的建筑还都在沉睡,建筑里面的人们还暂时没有施展出他们拥有的、对于大自然越来越强大的改变能力。
那些已经被开凿出一个个巨大的伤疤的矿坑的山岭,那被建筑几乎覆盖满了的大地,还都可以在这个雨后清晨的时刻里,恢复出一点点既往的生机。
这生机,慰藉了早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