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速写:酥梨与葫芦梨
梁东方
过了童年以后,便很少再有什么水果是梦寐以求的了。伴随着物质的丰富,好像可有可无也成了产量大增的各种水果予人的一种近于熟视无睹的普遍感觉。即便还有某个时刻很想吃某一种水果的情况,发生的频率也已经越来越低,而那被想象了一下的水果真正吃到嘴里的时候,往往难如人意,没有了过去的,童年里的香甜。
有人说是化肥农药,有人说是嫁接和转基因,总之水果有一种倾向,在普遍都变得又大又好看的同时,也都变得不那么好吃了。正如很难再吃到过去那种西红柿一样,现在的西红柿吃起来总是像塑料制作的什么工业品。
然而,今年夏末秋初的这个时候,和放假回家的儿子并肩骑行,走过一处果园。路边有卖梨人支着摊位,将梨摆成了山的形状。梨是秋天的物象,为了表示刚刚走出酷暑的喜悦,吃一个梨,总是一种上好的庆祝吧。于是,买两个梨。
这两个梨,就是酥梨。酥梨汁水丰富、口感酥脆,甜度很高,嘴唇牙齿与梨相接触的一刹那,晶莹的梨肉便已经瓦解和融化,欢快地被吃下肚去了。真是奇特,怎么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梨还有这样一种早熟的品种,不仅好吃而且予人以绵绵不绝的回味和向往,在吃下第一口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向往第二口,在吃完第一个的时候就已经向往第二个。
父子俩一人吃了一个梨,然后沿着梨园里特有的疏朗爽意的香气继续骑车而去。补充了营养也补充了水分,还将秋日的美好直接贯通到了身体之中,洋溢到了眉眼之间。水果予人的慰藉,让人感激,让人喟叹:天地季节和人,节令食物和亲情,在这样的时候共同形成了一种协同的舒畅和快慰,形成了一种具有宗教感的诚惶诚恐的爱恋。
在所有的水果里,梨最是这样一种妙物。它成熟的清凉一向意味着酷暑结束金秋到来的畅意,它与月饼一起迎接中秋月亮的盛景之中,其无与伦比的造型曲线之中,总有一种比之身边那人造之物更其自然的神仙意态。
我的童年完全在物质匮乏之中度过,偶然在一个秋天里回到肃宁河间交界一带的老家。那里盛产鸭梨的传统即使在那样一个凋敝的年代里也依然被多多少少地保持着,面对一树树挂满果实的大梨树,面对落了一地的梨果,我像是孙悟空进了蟠桃园一样兴奋,兴奋的表现就是抓起一个来吃一个,还没有吃完就已经又抓起了另一个……结果当天夜里就开始拉稀。马上就被冠以窜稀班长的雅号,并且被用这个雅号开了很多年的玩笑。直到最近这些年,当年的开玩笑的人已经老去了,已经无力开玩笑了,也还是会在断断续续的念叨里,提及这件妙事。
从那以后,梨在我的生活里似乎就退了场。尽管每年似乎也会吃上几个,但是少有印象。直到开始熬成梨汤来喝着养生了,才算是又让梨这种水果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
不过有一个关于梨的场景,却一直记得很深。那不是酥梨不是鸭梨也不是本地的雪花梨,而是德国的葫芦梨。葫芦梨的名称是我给起的,人家肯定是有自己的名称的,最近这些年国内的水果市场上也可以见到:那是一种有腰身的梨,中间会均匀地凹下去,形成上下两个圆润的包,很像是葫芦。这种葫芦梨一旦成熟以后就会非常绵软,简直不堪碰触,从树上掉下来一下就会摔烂。市场的梨都是生着摘了再放熟的,但是当年我们在德国吃到的却有很多都是摔到地上的熟透了的。
那是在莱比锡西郊十大几公里之外的晁桃,也是这样一个灿烂的秋天。下午下课以后我们总会不由自主地跑到村外广袤的平原上去,去看地平线上的夕阳将自己最后的光芒照彻整个大地。
那一天,我们顺着黄叶飘零的杨树行列之间的小路,追出去了很远很远。那些杨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被修剪过,树干上保持着从根部就开始滋生到的各个方向的枝杈。现在,所有的枝杈上的黄叶都在轻轻的风中卖力地摇晃着,欢快地指引着我们这一行追逐夕阳的人。
突然,杨树消失了,眼前的护道树都变成了矮了很多的梨树。这些梨树自然也都是未经剪枝打扰过的,枝杈横生树冠圆润,一派天然;其叶片具有梨树叶子的那种很灵活的垂挂感,在风中的摇曳的频率更欢快,更明亮。枝叶之间的梨,就是那种葫芦梨。顺手摘下一个来尝尝,竟然十分绵软可口。于是大家跳下自行车,纷纷摘梨,捡梨,一边摘一边捡一边吃。
热恋中的那一对,男士则是一口都不肯吃的,每一个梨他都会献给他的她。一时吃不了,也会为她保存。他坦诚而肆无忌惮地宣告说:她吃比我自己吃更让我高兴。他的话引起了大家一阵起哄,起哄却也一点都没有打消掉他只捡不吃只摘不吃的坚定。
在那异国他乡秋天里广袤无垠的黄昏里,在那梨树上下红润的夕阳染透了的大家兴奋的面庞的画卷里,人的爱意缱绻与梨的绵润甘甜一起,给人留下了永远难以磨灭的印象。
从此,葫芦梨这种奇特的水果,就与他们未必长久却很真实的爱,形成了某种固定的关联,成了我人生记忆中,关于梨的一份永恒的记忆。
熬过了酷暑,又到了一个秋天,人生的曾经和未来在这样又有了梨的季节里,融汇成一种不无沧桑却也依旧充满了质感的幸福:可以看到梨,可以吃到梨的幸福,有梨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