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对面吃方便面的人
梁东方
周末即将结束的晚上,车站里的人还是会比平常多一些;以一周为单位的双城记参与者们,现在就该离开家返回工作岗位所在的城市了。虽然城中心的老火车站没有高铁都是普速列车,但是经过改造重建以后的火车站硬件和高铁站没有太大区别,关键是乘车的人们的状态也和高铁乘客几乎是一样的,大家基本上都能做到着装整洁乃至时尚,与多少年前火车站没有改造之前的状态已经完全不一样。好像车站在硬件改造的同时,也将乘客改造过了。这当然是错觉,其实是时代让二者同时变化着。
拿着手机对号入座,我临着过道的座位上已经坐着一位女士。她说:换换吧,你坐里面。我虽然感到有点诧异,但是也还是马上就答应了。因为一般来说里面临窗的座位可以免于过道上的行人小车的打扰,通常都被默认是最佳位置。她何以自己不坐要换到外面呢?这个疑问还没有持续一秒钟我就明白了,因为对面临窗的位置上,一个人正在埋头吃着方便面!
普速列车,座位相对,人们基本上是促膝而坐,对面的人吃方便面,你想不对着他的饭桶看都不能,想不闻那熟悉的方便面味道都不行。而侧面相对,还有过道可以转转头,则相对要好一些。她是不想让自己被如此拘束在这样尴尬的位置上,所以以一般认为的好位置来做交换,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对面有人吃方便面,这至少有利于让人戴严口罩吧。现在公共交通工具上还在要求必须佩戴口罩,可是很多时候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将鼻子露出来,让口罩形同虚设,成为一个大家见怪不怪只兜着下巴的小围脖。现在好了,为了避免经验里屡有领教的浓烈的方便面味道,肯定就会把口罩戴好,还一定要把口罩在鼻子尖儿、眼睑下面的位置上捏一捏、按一按,弄得严丝合缝。
但是这个准备动作似乎是多余的,因为闻不到很明显的方便面味儿;他几乎把整个脸都埋在面桶上,盖住了味道。也许是太饿了,也许仅仅是吃饭习惯,他像是在有意遮挡着。实际上只要观察一下就会明白,他吃得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吐噜声。每一口都既迫切,也更有着明显的自我约束。他很清楚自己是在这样的稠人广座中进食,不是在与他人无关的家里。
可能是为了缩短吃饭时间,他一鼓作气,中间几乎没有停顿,在汤面的热度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快地结束了整个就餐过程。吃完以后第一时间就去扔掉了面桶,然后用餐巾纸仔细擦着嘴,始终不用目光向四周望一下,好像知道因为自己在吃面所以大家有可能都会注意到自己。而实际上人们都低着头各自看着手机,没有人刻意看他。
他很快地吃了饭,便在自己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活动空间的座位上继续默默地低着头坐着。这是普速列车上,尤其在冬天里的普速列车上的常态,因为座位很窄,人们穿得很厚,所以不坐车的时候人人都尽量避免的“簇拥”之状,在这里就成了常态。
显然是因为吃面而发热,他便将披在身上的外衣向后掀了掀;完全露出里面没有穿衬衣,直接穿在身上的一件花格条纹的线衣来。那种红绿两种硬色相互搭配的线衣,边角形状已经不再有型,到处都有一种不堪支撑的耷拉和裂泄,显示着某种廉价的质地。这个掀开外衣的动作才让人注意到,他上衣左侧的兜里似乎是插着一根钢笔,也许是圆珠笔,总之是一根带着笔帽的笔。
不管他的身份是什么,不管他的穿着如何,他在生活中显然都是一个仔细的人,是一个自觉的人,是一个有公德意识的人。在见惯了如入无人之境的人之后,你会深切得感到,这样一个在公共场合自我约束的人,努力遵守公德的人,就是美的;于人于己于天地,都美。
今天这周末的火车上,这样的美大致上是主流,是绝大多数人的普遍状态。人们都拿着手机,都不外放,都很安静。只有身后一个女生撇着京腔说着石家庄的事情,所言所语自然都是常识,无非是没话找话地和周围的人唠唠嗑,打破一下旅途的寂寞。显然她没有获得多少响应,现在的旅途已经被很默契地统一归置为看着手机的沉默了。
此外就是斜对面一个戴着红色无檐绒线帽的年龄较大的女人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说话。开始还以为她是在跟对面的人聊天,但是一直听不到对方有任何回应,便着意地看了一下,发现她实际上一直是在自言自语:兽都变成了人,人什么都敢干,我是去过那边的,我两边都看得很清楚,这还了得,这还了得,你们看不见,你们不知道,你们要明白,兽都变成了人,这样的人什么都敢干,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显然在经过了最初的惊讶之后,她周围的人们都已经“习惯”了她这样自言自语又非常像是和谁促膝谈心的格式,都将她默认为精神有障碍的奇特之人,从而也是一定要敬而远之的人。她的话甚至已经引不起任何人的目光的对焦,大家对她都置若罔闻,甚至都只是更其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机而已了。
列车以不停顿的均匀的快速奔驰在夜晚的大地上,107国道上的灯光始终伴随着它;一个个互相很是相似却又个个不同的灯光成了唯一的参照物,让载满了大家簇拥在一起的安静列车,永不停歇地做着转瞬即逝又转瞬即至的迅速位移。对于大家共同度过的这一段生命中的时间,大致上不会有谁留下多少长久的记忆;但在流水永去之余,却也正是参与其间的每个人当下心绪乃至生命质量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