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35—川25

  东京,1914年,港屋开业了。秋天,红叶遍地,有风过,便满天都是零乱失散的心。

  港屋是一间画室,出售的多是些精美的书签画册,也有些诗集,装帧剔透,这些东西,多署名竹久梦二。

  他还没什么名气,虽然他给日本发行量最大的杂志和书刊画了为数众多的插画,也写了醉过无数少女心的诗,但显然在名人如鲫过江的大正时代,一个没有背景的小小画师不会引起多大的关注。

  性格内向的竹久梦二显然并不擅长与主流艺术社团打交道,而那些自命清高的艺术家们也对这个只会寥寥数笔淡彩浅绘的画家并不发烧,所以竹久梦二的画作只配出现在名家书册的插图位置或是在他自己的港屋里廉价出售。不过梦二显得乐得清闲地享受这样浅淡的生活。每天开店迎客,换些零用钱,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安静地作诗作画。他不喜欢浓彩重墨,也从不会像那些伟大的艺术家们一样试图用一枝画笔就展现出重大的人生题材甚至想改造人类的价值观和人生观。

  但像他的生活一样平淡的构图又无疑招至众多少女的青睐,笠井彦乃正是其中之一。

  彦乃的家就在港屋北面,离得很近,放学后总是要经过这家门面很小的美术店,从橱窗里偷偷地瞟一眼那个让她惊诧的画家成了她每天的必备功课。“西学东进”在大正时代的日本还是一个新兴的时髦话题,在东京女大专攻日本画的彦乃显然还不得要领,绘画这种渗染着深厚历史人文气息的艺术体裁在西方成熟的画风和艺术品味冲击下在日本本土变得很尴尬,而这种尴尬又不是随便哪个人仅凭热情和聪慧就能独立完成的,很多成名画家试图通过生硬的照搬和简单的模仿一蹴而就的艺术理想让彦乃失去了艺术方向,而梦二独特的风格却让她叹服。

  港屋开张一个多月了,彦乃终于鼓足了勇气推开了那扇门。角落里的男人停下笔,微微一笑。

  一段故事开始了。

  1.

  梦二的故事也有一个类似的开始。在早稻田,那是1906年,同样对绘画感到迷茫的梦二也是怀着如此忐忑的心情推开了一家美术用品店。这家店刚刚开业第五天,店主人是个面庞圆润身材标致的年轻女子,听说是个寡妇。但这不重要,梦二在那家刚刚开张还四处散发着油漆味的店里到处翻找着雁次郎的手绘明信片,很可惜,他没有如愿,但是他的爱情开始了。

  这个名叫岸他万喜的年轻寡妇简单的询问了他的情况,得知他是个农民的儿子,是早稻田大学附属实业学校的工读生,为了学费他每天要送牛奶和报纸,晚上就借宿在附近的农户家,正在为学费和食宿发愁并因为绘画方向的迷茫而失落焦灼。女人很大方地说,“店的楼上还有一间空房,你可以搬来住,而且,你也可以画一些明信片放在这里寄卖,这样你的学费也就不用太发愁了。”

  是的,连爱情都不用发愁了。一年之后,这家店成了夫妻店。

  画家的灵感总是可以在妻子身上找到。婚姻里的梦二似乎醍醐灌顶地发现了东西方美术的切入点和共融点。他以妻子为模特,独创了一种东洋人物风俗画,画中人物大都是大大的眼睛,满怀哀愁地带着朦胧的柔美,那些画中人身着和服,五官小巧妩媚而身材丰满圆润,或拈花或伺茶,表情沉静目光游离,似乎处于一种离乱的哀怨中,不可名状地继承了东方女性的“易碎之美”,人们称其为“梦二式美女”。

  “盼兮美目又极具营养”,这样令人耳目一新的画风给日本美术充填了无尽的乡愁,《梦二画集·春之卷》出版的时候,那个给了他无尽灵感和美学积累的他万喜已经拿着离婚协议离开了。她的美,让太多的艺术青年趋之若鹜,这是竹久梦二无法忍受的。虽然他的艺术是为大众服务的,但是他总是想让自己的女人成为他个人的私有品。

  《梦二画集·春之卷》的扉页上,他依然写道:献给分别的眸之人。

  2.

  梦二30岁,彦乃18岁,像夜深人静时的那一道光,也像冰天雪地里的一盆火,岸他万喜的霸道和彦乃的温柔如水都激发出梦二艺术细胞里的所有能量。但是出身高贵的彦乃父母显然并不打算把女儿的一生交给一个年龄足可以做她父亲的一文不值的小艺人,甚至一天二十四小时派人看着彦乃,不准她与梦二交往。

  带着失望和落寞,梦二远去京都,寄居在高台寺旁边的出租房里继续创作。但是他必定每周给彦乃寄去一封信,信里满是相思之苦。彦乃被困在家里,甚至连洗澡都被佣人监视着。幸好这佣人从小就跟着她,反倒成了二人的通信员。梦二的每封信都落款“山”字,而彦乃则落款“川”。当他得知彦乃已从女子美术学校毕业,在著名画家寺崎广叶的家里学习绘画的消息之后,立即要彦乃拜托老师推荐她到京都艺术中心来进修。“请信任我!我已经下定决心,如果这次不行的话,我会死掉的。”彦乃的家人并不知道这是两个人商量好的计策,于是在寺崎广叶的建议下同意彦乃来京者深造。

  那是一个足够一生铭记的日子,当天的《彦乃日记》这样记载:“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从前未曾有过。我想,把自由而有责任的每一天,经营得更好更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好日子好像再也过不完了。他们形影不离,他们到北陆加贺路旅行,一路走一路画,在合适的时候就举办一个小型的艺术展览。在神户,彦乃病了,但是长崎已经将展览门票销售一空了,那时候梦二式美人已经成了大日本民族的标志,他的“画中有诗,诗中则有着大和民族两千年文化积韵”的梦二式的美女受到了众星捧月般的喜爱和太多的欢呼。为了不让观众失望,梦二决定留下彦乃在神户休养,自己一个人去长崎。等长崎的展览结束,梦二急匆匆赶回神户,彦乃已经到了无人搀扶就无法独自行走的地步了。

  这一次虽然梦二仍是带着其余两个展览的任务,却再不不打算离开彦乃了,他推掉了所有的应酬,全天侯的陪护着爱人。

  彦乃的父母终于得知了消息,并把女儿接回了京者的医院。梦二再一次与爱人分开。每天,他早早地来到病房门外,面对着彦乃家人拒人千里的冰冷表情,日落时分再垂头离开。一个半月之后,彦乃家人将梦二以非法骚扰的罪名告上法院,梦二被迫离开京都。

  临行时,梦二给彦乃留下一封信,“真的很抱歉,请原谅如此无能的我。”

  3.

  举世名画《黑船屋》问世了,这幅被称为梦二的最高杰作的作品完全是梦二思念的结晶,彦乃的妹妹千代曾说过回忆,“满是忧愁与柔弱的脸,怎么看都与照片上的姐姐一模一样”。

  1920年1月16日,25岁的彦乃终于还是没撑到等到梦二的那一天。最后一封信中她依然不断地重复着呼喊她的“山”。“此时的我我反而变得很安静。一个人到了此时也许就没什么好留恋和遗憾的了。请你好好工作,重视自己的事业。虽然我也很想见你……你的川。”

  “彦乃死去的时候,我也跟着去了。以后只是一个空躯壳在活动。”得知彦乃去世,梦二似乎被掏空了。已经出版了几本诗集的梦二的新诗集《寄山集》两个月后出版,里面是每天两首共计一百二十首阴阳相隔的生死恋,随后梦二把新建成的山庄叫做“山归来庄”。

  山归来庄里,他写诗画画,写一本没有人看的日记,“严寒,你来吧,死神,你来吧”、“真正启程的那一刻,意味着对死亡的跨越”、“其后的岁月,净出入于愚蠢而慌乱的男女痴情,真是连想都不愿去想。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啊:女人的面影一张张重叠在一起,与其说是沉重,不如说是如释重负。”

  后来虽然仍有不少女性走入梦二的世界,虽然竹久梦二即便到了晚年,身侧都有面容姣好的女学生在旁服侍,但任何人也无法让他产生出对笠井彦乃的那般深厚怀念。

  不在山归来庄的时候,梦二就带着唯一的儿子竹久不二彦继续周游全国,并在任何想停留一下的城市开一场小小的展览会。在每一个画作的签名处,竹久梦二都会写下“竹久梦二,三十五”。

  儿子问过父亲好多次这个“三十五”是什么含义,父亲都含笑不语。

  1934年春,梦二被诊断出严重的肺结核,这种病在当时是绝症,但是他不打算戒烟,在住进医院的那天起,他把日记改为回忆录式的散文笔法,那本书出版的时候,被命名为《病床遗录》,里面记载了他和彦乃分开后直到“今天”的全部记忆。

  9月1日早上,梦二合上了他的日记本,像一幅刚刚完成墨尤未干的水彩画,安详而精致,细腻而美丽。即将陷入昏迷的梦二嘴里不停地呢喃着,“山,等我,你的川可以彻底睡了,这个世界啊,谢谢。”

  因为金属不利于火化,应殡仪馆要求,儿子不二彦把父亲手上戴着的戒指摘下来,却意外地发现戒指的内侧刻着一行小字:山35—川25。儿子突然醒悟了,山和川这两个字就是父亲和彦乃当初的不二彦一下子暗号,而竹久梦二三十五岁那一年正是二十五岁的彦乃死去的年龄。儿子相信,在父亲的心中,永远有一个数字,是为了一段爱情,像一只忘了上紧发条的钟,停在那一刻。

  与同时期的鲁迅相比,竹久梦二晚生了三年又早逝了两年,甚至连社会影响力和夺走生命的病症都是一样的。梦二没有鲁迅那般的坚韧,相反,他柔软得连爱情都不想惊扰。

  《病床遗录》的最后一句是:倘若告别的话,愿死在秋天——因为可以手收集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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