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舍读词|姜白石小令选读[二]
好花不与殢香人，浪粼粼。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玉钿何处寻。
木兰双桨梦中云，小横陈。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
题解
丙辰为宁宗庆元二年（1196）。本年冬，姜夔曾与俞灏等往无锡张鉴别墅，此词写归杭州所感。（李旭《姜夔词全集》）
这是白石的自度曲，《词律》《词谱》皆收到此篇，同调宋词仅见此篇。所谓「鬲溪梅」，大约即为溪水阻隔之梅花。调名就体现出一种事与愿违的无奈。这是一首托物思人的小令。（陈书良《姜白石词笺注》）
简注
⊙殢香人：为花香所陶醉之人。殢，滞留，困扰，《陈刻白石道人歌曲》作「带」
⊙又恐春风：杜牧《叹花》诗：「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荫子满枝。」此句化用杜牧诗意，担心错过花期。
⊙玉钿：以金玉做成的精美首饰，此代指梅花与美人。
⊙小横陈：今注本多作「水横陈」，案陈亮《水龙吟》：「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若案「小横陈」以「巫山云雨」的典故，似乎过于绮靡，于姜词格调不合。
⊙盈盈：形容佳丽姿容娇柔。《古诗十九首》「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此处以美人代指梅花。
集评
陈廷焯《词则·别调集》云：节短音长，酝酿可喜。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云：此词原题「自无锡归，作此寓意。」实则忆西湖看梅花往事。观词中「双桨」「孤山」等句可知，与《角招》之忆孤山梅花，同一感怀。此言玉钿难觅，即《角招》词翠翘罗袖之感。结句不着边际，含情无限，如赵师雄之罗浮梦醒，但闻翠羽飞鸣耳。
夏承焘，吴无闻《姜白石词校注》云：此词以落花起兴，主要写离情。「好花不与殢香人，浪粼粼」二句，写水流花谢，是暮春景象。「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是承上启下句：它既补充了上文的伤春，又引导词意折入思念情人这个主题，使下接「玉钿何处寻」，得以顺理成章。下片首二句，回忆往日「木兰双桨」同泛西湖之乐，如今旧游如梦，不堪回首。末二句说：一春来枉自向「孤山山下」寻觅旧情人，而伊人不见，惟闻翠禽啼声，仍如往昔而已。白石作词，好用杜牧诗句，……，此词「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句，疑用杜牧事。据《太平广记》载：杜牧游湖州，见一小女，国色也。因而重币与女母，约十年来娶。越十四年，杜牧始至。至则女已嫁三年，且生三子。牧俯首移晷，因赋诗以自伤。诗云：「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荫子满枝。」白石词在「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句下接「玉钿何处寻」，当是其旧情人，此时或已他适。
陈书良《姜白石词笺注》云：全词以「好花不与」起兴，以「翠禽」收束，笔法奇巧，亦花亦人，隐秘曲折地表达了自己的追求。
按语
此白石怀人之作，白石怀人之妙，在于逸兴遄飞，不着痕迹。全词无实际表达怀人之句，却无一句不含怀念之情。以落花起兴，谓韶光易逝，「只恐」二句微微带出梅花（伊人）已去之意；下片今夕对比，怀人之情，不露痕迹。回环曲折，余味无穷。「翠禽啼一春」余深爱此句。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题解
淳熙十四年丁未（1187），白石尝以杨万里介往苏州见范成大，此词或冬间自湖上再往，道经吴松而作。（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
吴松是晚唐诗人陆龟蒙隐逸之地，陆龟蒙又是白石平生景仰的人物，故思古之幽情油然而生矣。（陈书良《姜白石词笺注》）
此阙为诚斋以诗送谒石湖，归途所作。诗集有《姑苏怀古》诗。（陈思《白石道人年谱》）
《吴郡志》云：松江在郡南四十五里，《禹贡》三江之一也。南与太湖接，吴江县在江濆，垂虹跨其上，天下绝景也。（周密《绝妙好词笺》）
简注
⊙燕雁：北方飞来之雁。
⊙商略：商量，准备，酝酿。指雨意正浓。
⊙第四桥：指吴江城外的甘泉桥。
⊙天随：天随子，晚唐诗人陆龟蒙的自号。
集评
许昂霄《词综偶评》云：「数峰清苦」二句，遒紧。
卓人月《词统》云：「商略」二字诞妙。
沈祖棻《宋词赏析》云：白石结处每苦力竭，此则力透纸背，有余不尽。「数峰」二句最是白石本色。
吴世昌《词林新话》云：《草堂诗余》选《天香》有「重阴未解，云共雪，商量不了。」白石「商略黄昏雨」由此化出。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白石长调之妙，冠绝南宋，短章亦有不可及者，如《点绛唇》一阙，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唱，「凭阑怀古」下仅以「残柳」五字咏叹了之，无穷哀感，都在虚处。令读者吊古伤今，不能自止，洵推绝唱。
陈匪石《宋词举》云：陈氏（陈廷焯）所评，盖以其沉郁虚浑耳。……所谓「篇终接混茫」者，仍以淡远之致出之。以词言，为小令正规。以境言，则诚所谓「襟期洒落」「意到语工，不期高远而自高远」者。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云：欲雨而待「商略」，「商略」而在「清苦」之「数峰」，乃词人幽渺之思。白石泛舟吴江，见太湖两畔诸峰，阴沉欲雨，以此二句状之。「凭阑」二句言其往事烟消，仅余残柳耶？抑谓古今多少感慨，而垂柳无情，尤是临风学舞耶?清虚秀逸，悠然骚雅遗音。
俞平伯《唐宋词选释》云：写出江南烟柳风景，「商略」二字，评量之意，见《世说新语·赏誉》。用此见得雨意浓酣，垂垂欲下。王国维《人间词话》评为有些隔，亦未是。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云：通首写景，极淡远之致，而胸襟之洒落亦可摡见。起写燕雁随云，南北无定，实以自况，一种潇洒自在之情，写来飘然若仙。「数峰」两句，体会深山幽静之境，亦极微渺。「清苦」二字，写山欲活，盖山中沉吟不开，万籁俱寂，故觉群峰似有清苦之色也。「商略」二字，亦生动，盖当山雨欲来未来之际，谛观峰与峰之状态，似商略如何降雨也。换头，申怀古之意。「今何许」三字提唱，「凭阑」两句落应，哀感殊深。但捉住残柳一点言之，已见古今沧桑之异。用笔轻灵，而令人吊古伤今，不能自止。
按语
白石此词怀古伤今，全篇写景，数语而成，惟「今何许」提唱，「凭阑」压住，「残柳参差舞」言尽沧桑之感。吾最喜「商略」二句，造景空灵，笔力遒劲，极妙。
金谷人归，绿杨低扫吹笙道。数声啼鸟，也学相思调。
月落潮生，掇送刘郎老。淮南好，甚时重到，陌上生春草。
题解
陈思《白石道人年谱》定此词为光宗绍熙二年（1191）。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从之。（李旭《姜夔词全集》）
本词当为绍熙二年（1191）秋，白石自合肥东归时之作。惜别的对象当然是所恋的合肥女子。（陈书良《姜白石词笺注》）
简注
⊙金谷：在河南洛阳西北，晋石崇于此建金谷园。石崇有妓名绿珠，极得宠爱，后石崇失势，孙秀逼索绿珠，绿珠坠楼自杀。后人以金谷园代指名妓，此指合肥恋人。
⊙掇送：犹催送。
⊙刘郎：刘义庆《幽明录》载：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迷路，遇两位仙女，被邀至家中，半年后回家，子孙已过七代，后重往天台山寻访，仙女已无踪影。此处刘郎是作者自谓。
⊙淮南：淮水以南，指合肥一带。
⊙陌上生春草：《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集评
夏承焘，吴无闻《姜白石词校注》云：陈思《白石道人年谱》定此词为光宗绍熙二年秋期后再自合肥归时的惜别之作。上片首二句的金谷笙歌，当是临安、金陵等地繁华生活的反映。下片首二句以「刘郎老」自况，自伤迟暮。结三句与上片「也学相思调」相呼应，渲染惜别的主题。
按语
白石此词明了，案「淮南好」已指明与合肥恋人有关，白石《踏莎行》词云：「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亦是。此词吾最喜「淮南好，甚时重到，陌上生春草」句，李后主词云：「离恨恰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如是。
题解
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白石在苕溪遇到一位漂泊天涯的烟花女子，遂写了此词，以咏叹其出色姿容和不幸身世。（陈书良《姜白石词笺注》）
简注
⊙苕溪：一名苕水，源自浙江天目山。
⊙京洛：即洛阳，东汉时洛阳为京都，因此称为京洛。此处代指临安。
⊙笼鞋：一种鞋面较宽的鞋子。
⊙鸦头袜：古代妇女所穿的分出足趾的袜子。李白《越女词》其一：「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
⊙凌波：形容女子步态身姿轻盈飘逸。曹植《洛神赋》云：「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白石将女子喻为曹植笔下的洛神。
⊙「化作」句：宋玉《高唐赋》载巫山神女与楚王相会的故事：「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此处将女子比为巫山神女，化为一缕浮云。
集评
李调元《雨村词话》云：姜白石《鹧鸪天》词三首，如「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不但韵高，亦由笔妙。何必石湖所赞自制曲之敲金戛玉声、裁云缝月手也。
夏承焘，吴无闻《姜白石词校注》云：此词咏妓。首二句谓其人在京洛乃风流绝代的佳人，不知何故像柳絮那样被风吹到苕溪来。三、四句写其人步履体态，恍如洛神。下片首二句写其人面部表情，她时而绽开樱桃小口欢笑，时而蹙起双眉发愁。从「乍」与「长」，说明「笑」是短暂的，而「嚬」是长时间的。因为她是烟花妓女，所以词云「与谁同度可怜春」。结二句也说明妓女生活特点。
沈祖棻《宋词赏析》云：上片，首句仪容，次句身世，三句装束，四句总赞。过片两句着色。「红」，樱口；「绿」，翠眉。「乍笑」，乐少；「长嚬」，愁多。「与谁」句，贺铸《青玉案》所谓「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也。「鸳鸯」句从杜诗《佳人》「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出，而化实为虚。「化作」句，暗用《高唐赋》。下片自「风絮落溪津」生发。
按语
此词上片写女子的飘零身世，下片写女子的状态与心情。词中「风絮」「缥缈」「红乍笑，绿长嚬」皆写女子飘零悲愁的命运。末三句「可怜春」「独宿何曾惯」写风尘女子的生活。「与谁同度」就是没有谁同度的意思，所以才有后两句的描写。恐不独为「担忧与同情」（李旭语），陈书良谓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慨叹。愚以为，白石此作，当有自照之意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