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蝉话·蝉与禅
找蝉蜕,性质大约介于狩猎和采摘之间。
蝉蜕虽然不是植物而是动物,却只是动物的遗迹,是曾经的动物,现在一动不动的类似果实样的东西;它们虽然大多都在树干树枝之上、灌木草茎之间,却也有不少在地面上,被风吹雨打地从上面砸了下来,或者干脆就没有来得及爬上更高的地方,只在一茎小草的叶片上就蜕化成仙了——不会动了,但是这种位置的不确定性又分明有着动物的特征,不像果实那样有着自己特定的位置。
找蝉蜕这种对于位置不是很确定的天然之物的寻找,很能让人集中全部身心,让人在忘我的状态里体会到人类原始性的劳动所能给人带来的那种儿童般的快乐。不管周围的人们在忙什么,你都全然不顾,只是拿着杆子(一般都是随手在地上捡的树枝,用过以后再随后放下),捏着袋子,在草丛与荆棘中时时抬着头凝望着树枝树干地转着圈。不管天气多么热,都是长衣长裤;不管蚊子咬得多么强烈,你都顾不上再在胳膊上涂抹一次风油精。而夏天酷暑的时间也正是在这样的忘我里才变得突然光滑起来,不知不觉间就又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
人在天地间,专心地投入任何一件顺乎自然之事大抵都能臻于此境。无我无他,世界纯净到只有眼前那一件事情一个东西。曾经在某个深秋季节里于群山中的大梁江古村的老戏台上,看见一个老者,手里端着一个陈旧的柳条簸箕,认真地簸着一点豆子里的小石子儿,簸一簸,就用手挑出几个扔掉,再簸一簸,再挑出几个来。他蹲在那里,裤裆破了一个口子,像穿着开裆裤的娃娃,专心致志,浑然不觉。我当时是悄声退出那个满是落梨的烂酸味道的石头院落的,没有打破他那仙人一般无烦无忧的状态。
无忧即是佛。何以无忧,除了大彻大悟的得道之人,我辈依旧在尘世中挣扎的,大约只有靠着专注一途了。劳动固然是使人专注的重要途径,但是也只有不计成本的自由劳动,才可能忘我,才更接近无忧的化境。
细想自己何以那么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蝉蜕,去反复进入到那种彻底忘我之境里去,实际上就是为了要享受那种除了蝉蜕整个世界上就再没有别的东西了的境界。那是古人经常可以达到的境界,是一个热爱自己的工作或者有着自己对什么事情的强烈兴趣的劳动者经常可以达到的境界,却也是成年人,是现代人越来越罕有的一种状态。自己在外人的眼里,大致相当于那个古戏台上簸豆的老人吧。
在我们越来越庸常恶俗的生活中重复久了麻木久了痛苦久了以后,找蝉蜕这样可以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彻底忘我的劳作状态,自由的劳作状态,就实在是一种久违了的人生享受了。甚至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只有在没有预谋的情况下才能偶然获得的了。
哲学上所谓的“空”的状态,并非一无所有,而是一种既心无旁鹜又非常充实,一种既专注而又丰富的状态,既是虚无也是万有。这是一种不用上培训班的“静修”,也就是聚精会神,在毫不刻意的情况下的聚精会神。越是能这样,“我执”就越少,自我就越是能消解,最后达于一种“无”的境界。
这时候,蝉与禅就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蝉就成了臻于空空之“禅”境的媒介与道路。
题图:艾树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