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壳

过年的时候,在家里偶然看见了那一排子弹壳。

子弹壳这种东西现在的孩子们一般是很难见到的。但是在我们小的时候却是一种很高级的玩具——如果可以将“玩具”这个高雅的词汇,用到那个物质贫乏精神荒凉的年代的话。

那个时候的教育之中,紧握钢枪是一个标准的典型形象,是被树立为人人敬仰的凛然的模范,自然也是孩子们学习的榜样。而子弹壳距离这种手握钢枪的理想境界就已经很近了,孩子们手里把玩着被自己的手指磨得晶亮的子弹壳,想象自己手握钢枪的威武,就成了一种当时很习以为常的景象。

我记得当时自己手里有带着弹夹的一排十颗子弹的子弹壳,是那种可以一下压到钢枪里去的一排子弹。有这排子弹抓在手里就距离那先进的钢枪更近了,更有现场感了,所以在相当长的时期里都成了每天爱不释手的最宝贵的玩具。这排子弹陪着我度过了无数个夜晚,经常是手里抓着它想象着想象着就睡着了。等长大了这排子弹壳也一直还在,不过已经是用来塞在门下挡门了。

曾经有很多年,整个社会上和武器有关的配件,曾经有过广泛而普遍的流转。其中最为常见的就是子弹壳,子弹也不是不能见到,但是子弹壳无疑更多一些。子弹壳是当时很金贵的黄铜合金制作,磨一磨会很亮,手感沉甸甸的。手枪子弹小一些,步枪子弹大一些,如果谁家里有巨大的炮弹壳,那一定是因为家里大人在部队。那就显得特别高大上了,几乎和有牛奶糖一样被高看,要被高看好几眼。

那样的炮弹总是被擦得锃亮,一下就能镇住所有跑到人家家里去看的孩子们。尽管本能地充满了不无恐惧的敬意,但是没有人想象它作为一个巨大的爆炸物曾经的危险,因为那些血肉横飞的场面正是我们所期待的正义的爆炸。敌人的血肉不具有任何人类的意义,他们只配被消灭。即如我们作为他们的敌人,一样也没有人类的意义,只配被他们消灭。

炮弹壳毕竟还是少见,子弹壳出现的几率就大得多了。甚至有传说专门去刑场捡子弹壳的,那样的“用过”子弹壳更厉害!

一个子弹壳可以作为礼物,一排子弹壳就更可以作为贵重的礼物了。掂量来掂量去是小朋友之间互相显摆和把玩自己的子弹壳的时候的标准动作,那种两眼放光爱不释手的劲头,就差流下哈拉拉来了。

子弹壳不仅意味着人人都无限向往的战斗,还因为本身是黄铜制作,在物质极其贫乏的那个时代,这在相当程度上成了类似于首饰的东西,是人类本能中物化的珍惜与高贵的符号。

孩子们手里能把玩这样一种贵金属,而且是和战斗和打打杀杀有关的贵金属,那种由此出发的想象激发出来的热情,就可想而知了。

有胆子大的孩子已经很快就开始利用这种新鲜而宝贵的资源,开始自己制作火枪,在空子弹壳里装上火药以后再安装上子弹头,然后对着树木进行射击试验。巨大的枪声和后坐力让围观的孩子们心惊胆战,让持枪试验的孩子自豪无比。

当时,社会上关于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号召实际上暗示了武斗的存在,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纵容了武斗代替文斗。别的最高指示都必须按照字面上的意思执行,只有这一句,是可以按照相反的意思来的。好像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没有人追究,没有人去较真。只因为还有另外一句堪称经典的话:群众的情绪是朴素的,动机是好的,只是在实践过程中有过火行为而已。

因为对子弹的向往,连带着对距离不远的东郊外的大靶挡、小靶挡,也充满了神秘的想

象。现在看来那不过是当时军队和民兵打靶用的场地,在平地上堆起来土山是为了挡住子弹,以免飞出来伤人。射击,子弹,飞溅……靶挡后面的这些只能想象从来没有见过的画面,给孩子们造成的震慑是最直接的。不过从人类本能来说有恐怖气息的地方,总是既让人害怕又让人向往——准确说不是向往,而是要一窥究竟的好奇。

对阶级敌人进行的恐怖的震慑往往会在整个社会形成一种恐怖的气氛,而对这种气氛完全懵懂的孩子们却又是从直感上最能嗅到这种气息的可怜人群。大人们偷偷地传播着一个消息:在某某街上,有一个骑车的人被天上来的流弹打死了,脑浆流了一地!仅仅是大人们压低了声音谈话这件事的时候的惊慌的神色,还有对于那个场面的想象,就已经让人噤若寒蝉。而我自己也在看露天电影的时候被流弹擦破了头皮,血流如注,嘴里还不忘高喊:“X你妈,刘X奇!X你妈,刘X奇!”

当时在孩子们之间甚至是大人之间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一个关于子弹的恐怖例子就是:枪毙人以后,公家会找被枪毙的人的家属,让他们掏子弹钱。几毛几分,一点不差!这是维护国家利益,更是在犯人家属的情感伤口上毫不犹豫地撒上一把盐,是专政的铁拳的重要组成部分。

后来知道,孩子们这种本能的恐惧并不仅仅是来自子弹可以杀人的想象,更来自并不遥远的历史。五十年代苏联的大清洗中,往往就是在靶场这样的地方进行处决的,比如莫斯科南郊的布托沃射击场。当时处决的规模很大,持续时间很长,甚至都来不及收尸。这样,靶场就成了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恐怖所在。

儿童在什么样的社会环境下成长,是自己完全无能为力的。父母在什么样的环境里,自己就会落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没有选择。而从降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被特定的社会环境所包围与统治着了,社会话语是什么样的,社会气氛是什么样的,人们的言行举止是什么样的,甚至“玩具”是什么样的,都已经一一注定。此即所谓人是历史中的人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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