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12

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12

答悌芬

海内文章孰定评，观书月眼子能明。年来渐似欧阳九，不畏先生畏后生。

【笺说】

钱锺书先生的《槐聚诗存》有两首是写给宋琪的诗，第一首诗是《赠宋悌芬淇君索观谈艺录稿》，第二首就是此首了。前一首写在1942年，这一首写在1943年。悌芬，即宋淇，可见在沪期间，钱宋二人来往密切，且有诗文往来。

据此诗所写，当是宋琪或有诗文品论他人，或许就涉及钱先生的《谈艺录》，钱先生因此作此诗为答。

海内文章孰定评，

首句说，海内的文章，谁能给出准确的评论？

此句从清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二所载朱彝尊：“海内文章有定评，南来庾信北徐陵” 诗句变化而来。

“海内文章”，是指天下的文章。语出杜甫《暮春陪李尚书、李中丞过郑监湖亭泛舟(得过字韵)》：“海内文章伯,湖边意绪多。”

此句乃起句，是一设问，以便引起下一句的作答。

观书月眼子能明。

次句写道，看书品评的眼光，你的眼光能够看得分明。

此句由苏轼《吊李台卿》诗句变化而来：“看书眼如月，罅隙靡不照。”

“月眼”，评定人物的眼光。语出“月旦评”，典出《后汉书·许劭传》：“初，劭与靖俱有高名，好共覈论乡党人物，每月辄更其品题，故汝南俗有'月旦评’焉。”当是品评需要眼光，遂因“月旦”之“月”亦有“明月”之义，而称许人眼明，则谓之“如月明”，故而又把“月旦评”称为“月眼”，如明代王次回《小试失意自遣》：“国士那争月眼评，未应萧飒减欢情。”

“子”，当然是指宋琪。这一句回答首句，说宋琪有品评人物与文章著作的才学与识见。宋琪的终生好友吴兴华就曾赞许宋琪的“观书月眼”：

悌芬，我诚实滴告诉你，我觉得我所认识的人中胸襟最大，眼光最好，最适宜作一个欣赏姿态的批评家的人。面谀，你知道我是素来不会的。你在这点上比我强得多，因为我不管怎样鞭策自己，仍禁不住有时抱着点“己见”去念别人的诗——自己写诗一个应得的责罚。但是你却像永远能跟着创作者的脚步，有时我的诗格略变，甚或大变时，当我自己都不能确定，你总是站在我拐弯的地方，告述我这些改变是all for the best（好事）。你自己并不是没有个人的好恶，但你永远不让它们obtrude upon（干扰）你的判断，你总是那么虚心，我就不行。（引自宋以朗《宋家客厅》171页）

这些推己及人的话，在眼高于顶的吴兴华来说，当是真心流露。可见称宋琪为“观书月眼”，并非钱先生虚誉，不是应酬的“米汤大全”中语。

年来渐似欧阳九，

第三句说，近年来，我渐渐的好似宋代的欧阳修了。

“欧阳九”，又称欧九，即宋代著名文人与政治家欧阳修；唐宋人惯以宗族排行，欧阳修在宗族排行中第九，故称。

第三句语意未完，要与末句连读。

不畏先生畏后生。

尾句写道，不敬畏老先生，却敬畏年轻人。

此末句，钱先生有自注：“欧公语：'不畏先生嗔，都怕后生笑。’见《寓简》卷八。”欧阳修此语，载于宋代沈作的《寓简》卷八，原文为：“欧公晚年，尝自窜写平生所为文，用思甚若。其夫人止之曰：'何自苦如此！尚畏先生耶？’公笑曰：'不畏先生嗔，却怕后生笑！’”可见欧阳修也是个“文改公”。

“先生”，称老师。《礼记·玉藻》：“﹝童子﹞无事，则立主人之北南面，见先生，从人而入。”孔颖达疏：“先生，师也。”

“后生”，年轻人，小伙子；杜甫《论诗六绝句》：“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这句的“后生”，就是指的宋琪，宋琪比钱先生小九岁。

“畏后生”，可见钱先生对宋琪才学识的评价。据宋以朗说，《围城》出版后，钱先生赠书并题曰：“悌芬畏友惠存”。明代苏竣在《鸡鸣偶记》中把朋友分为四类，曰：“道义相砥，过失相规，畏友也；缓急可共，死生可托，密友也；甘言如饴，游戏征逐，昵友也；和则相攘，患则相倾，贼友也！”也可见畏友的可贵。世上能被钱先生视为“畏友”的，又能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