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金壁:苏武自刭获救之谜

《汉书·李广苏建传》:“(苏武)引佩刀自刺。卫律惊,自抱持武,驰召医。凿地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气绝,半日复息。”

任伯年绘《苏武牧羊图》

《蔡东藩前汉演义》 第七十五回“入虏庭苏武抗节,出朔漠李陵败降”发挥说:“凿地为坎,下贮煴火(无焰之火),上覆武体,引足蹈背,使得出血,待至恶血出尽,然后用药敷治。”

救治自刎者要以足“蹈其背”,此説可疑。近人杨树达于《汉书窥管》中说:“背不可蹈,况在刺伤时耶!蹈当读为搯。《国语·鲁语》:‘无搯膺。’韦注云:‘搯,叩也。’马融《长笛赋》云:‘搯膺擗摽。’搯膺谓叩胸也。搯背者,轻叩其背使出血,不令血淤滞体中为害也。”

杨氏于其书自序中又说:“余四十年前,偶读《苏武传》,有‘蹈其背以出血’语,心疑背不可蹈,况在武受伤时耶!而师古及《补注》并无说,余因读蹈为训轻叩之搯,文乃可通。”

《汉书窥管》

“蹈为训轻叩之搯”,“轻叩其背使出血,不令血淤滞体中为害也”,言似有理;至于为何“凿地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颜师古及王先谦《补注》乃至杨树达先生亦并无说,使人仍感到有某些缺憾。

而数十年后,郭在贻先生在《汉书札记》一文中评论说:

按,观自序之文,似杨氏于此条自信为一大发明,然以余觇之,杨说实有可商榷之余地。《国语》及《长笛赋》之“搯膺”,即俗所谓椎心,两《汉书》及《论衡》中又谓之叩心,乃形容极度哀痛之状,以之施于《苏武传》之文,毋乃乖剌已甚!

依鄙见,蹈似当为掐(掐讹为掏,再借作蹈)。掐音苦洽切,爪刺之意也。《大庄严经论》卷三音义引服虔《通俗文》:“爪按曰掐。”

又《汉学堂丛书·佚书考·张揖埤苍补遗》:“掐,抓也,谓爪伤也。”“掐其背以出血”,意谓用手指掐捏其背以使淤血畅通,殆今俗之所谓刮痧也。

《新编训诂丛稿》

郭在贻先生此条写成,以请教于徐复先生,徐先生即以旧作《读汉书札记》示之。徐说又与郭说别,郭谓“读后有冰释理顺之感”。

徐先生文曰:

这里杨先生训释古书,用的是推理和比勘的方法……杨先生纯从推理出发,没有了解边地民族的风俗习尚,也就是没有这方面的实践,所以他的“轻叩其背“的说法也是不妥当的。

冯承钧译的《多桑蒙古史》第一卷第二章有这样一段记载:“铁木真遇泰亦赤兀十二骑,铁木真独与战,敌骑十二矢并发,伤其口喉,痛甚,昏坠马。不儿古勒(人名)燃火热石,投雪于石上,引铁木真口,以蒸气熏之,及凝血出,呼吸遂通。”这就很好地说明蒙古族也有同样的急救法,事情也正好类似。

我因比照两处文字,根据其风俗习尚,考知《汉书》的“蹈背”,决不如杨先生“蹈当读为搯”,而应当是“焰背”形近的误文。据《说文·炎部》:“燄,火行微燄燄也”,字与焰通用,引伸的意思就是熏了。

此文正好是“以火微熏其背以出凝血”的意思。“焰”字在此是动词,修辞上是转性用法,又与上文“置煴火”的意义正好相承,所以句子特别生动有力。(郭、徐二先生文并见郭在贻《训诂丛稿》40—43页)

《多桑蒙古史》

今按,评断杨、郭、徐三家说之是非优劣,当先弄清喉部外伤的致死原因及救治要诀。而徐先生所举铁木真例,对于弄清这个问题,与苏武事真可谓相得益彰:

大凡死于喉伤者,若非因颈部大动脉完全断裂立即致死,就是因伤处出血流入切伤之喉管或集于喉管断处(喉管位于喉部皮下),很快凝固,堵塞喉管以致窒息而死。

《唐宋传奇集·杨太真外传》卷下载:“虢国夫人……已而自刎,不死。载于狱中,犹问人曰:‘国家乎,贼乎?’狱吏曰:‘互有之。’血凝其喉而死。”这说明,当时人已经清楚地了解这类伤者的致死原因。

所以对喉伤而未即死者的急救之法,首先是制造热源,让伤者俯面向下,温热其喉、胸部,使血不致凝固于喉管内及断处,造成窒息(此即“不令血淤滞体中为害”也)——当然,亦可以轻叩其背以促使淤血排出。

高剑父绘《苏武牧羊》

今比照卫律救治苏武与不儿古勒救治铁木真的办法,真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是“凿地为坎,置煴火”,利用其热气;一是“燃火热石,投雪于石上,引铁木真口,以蒸气熏之”:都是既用其热,又不使伤者再被灼伤。

而处理伤者的体位,一是“覆武”于坎上,一是“引铁木真口”:加热的一定是易淤血致死的喉部,而让受伤者的喉伤部向下以便淤血流出。结果是皆大欢喜:苏武“出血”之后“半日复息”,铁木真“凝血出,呼吸遂通”。

古代自刎者多,喉伤者多,这应该是古人长期积累的救治喉部外伤的有效办法。恐怕不单外族知晓,中原人一定也有与救治苏武、铁木真类似的方法,不过是我们暂时没有发现这类记载而已。

这样看来,以蹈为“掐”或“焰”的误字之说,就很难站得住脚了:因为“掐捏其背”,或者说在背上“刮痧”,无助于使喉管“淤血畅通”,而又与“凿地为坎,置煴火”无关;而“焰其背(以火微熏其背以出凝血)”一则同样于理有碍(有如“隔靴搔痒”,因为热量很难穿越背部以达前胸和喉部,古人何必舍近求远),二则与文义不符:

马连良、张君秋《苏武牧羊》剧照

卫律明明是“覆武其上”——苏武当时是俯卧于坎中煴火之上的,与“引铁木真口,以蒸气熏之”的情况相似(铁木真之口也必定是向下朝着热石):并没有“焰背”之事。再说“煴火”即无焰之火,而与焰通用的“燄”《说文》训为“火行微燄燄也”,明是有火焰的,读为“焰”本身就与“煴火”矛盾。

虽然我们认为,徐、郭二先生之说远不如杨说为优,但应该说,这种正常的学术批评、学术辩论对学术发展是有益的——徐先生所举《多桑蒙古史》例,仅就读懂《汉书·苏武传》、研究古代喉伤救治法说,就极有学术价值。

至于“蹈其背”,无独有偶,《汉书·扬雄传》亦有句:“扬子曰:‘范雎,魏之亡命也,折胁拉髂,免于徽索,翕肩蹈背,扶服入橐。’”“蹈背”,颜师古亦无注。

叶子贤雕苏武牧羊寿山旗降石

看来此“蹈背”亦当读为“搯背”,因掩护范雎、帮他“扶服入橐”的人不可能蹈其背(范雎当时“折胁拉髂”未久),只能“轻叩其背”,将其纳入橐中。

清徐彬《金匮要略论注》卷十一“五脏风寒积聚”条:“肝著,其人常欲蹈其胸上。”注:“病气不移,故常欲搯胸。搯,按摹也。”注直以“搯”释“蹈”,且谓“按摹(摩)也”,故知亦为轻叩。

而明朱橚《普济方》卷十四“肝脏门”有药方“蹈胸汤”:“治风寒客于肝经膈脘痞塞,胁下拘痛,常欲蹈其胸上,名肝著。” 清《续藏经·紫柏尊者全集》第2部分:“有身必有心,有心必有知。故搯胸則胸知,搯背則背知,搯首則首知,搯足則足知。”

胡铁梅绘《苏武牧羊图》

可知“蹈胸”即“搯胸”,“蹈背”也即“搯背”,无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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