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爷,我想您
您是老窑匠的骨血,老窑匠是我老爷。他有三个儿子:老大,您大哥,我大爷;老二,您二哥,我亲爷。您是老三,我老爷的宠儿。
您曾对我说,我老爷幼年家贫,姊妹多,他父亲无法养活,就把八岁的他卖给了渭北一富裕人家,可他不愿给那家人当儿,偷跑出来,沿路乞讨又回到蓝田。
您说我老爷从小跟人学做窑活烧窑,就是用泥做成砖坯和瓦坯,晒干放土瓦窑绕成蓝砖蓝瓦。他出师后成了方圆有名的窑匠。
您说您兄弟仨,大哥曾是杨虎城的专用厨师,四十多岁去世,留下一儿一女。二哥,我亲爷,与您,兄弟俩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时,就去咸阳一杀坊当学徒,杀猪卖肉。后来出师,兄弟俩独立门户,买房开肉铺,生意红火,家道渐隆,于是重新在老家龙村买九间地皮,还有村东离家不远的六分果园地。
不久,一座新院落拨地而起。高门楼内是一个小院,院子两边是东西各两间对称的厦房。院子后边是三间土木结构的瓦房,东、中、西分隔成三间,这就是当时众人羡慕的“三合头”。“三合头”西边六间庄基被土墙围成一个大院。大院东边紧前,靠小院西厦房背墙还有两间坐东向西的厦房和一间小房,通过一个小门楼与厦房连在一起。庄基地西畔与东边小房相对的有一间坐西向东的石磨坊。大院中间稍北有颗从根部分叉的向东西倾斜的大桃树。桃树两边稍远处是两株杏树。
一九五三年,国家进行公司合营,您和我爷本来已转到国营屠宰厂当工人,但从小生长在农村的兄弟俩,视土地为生命,为了在土改中分到土地,多打粮食,你们硬是放弃了咸阳市民的身份,卖掉肉铺,带着一家老小回家务农。
离了老父的一大家,长久在一个锅里搅勺把,锅碗瓢盆难免碰撞。为了使婆婆这代和我妈妈这代两代人妯娌和睦,您和我爷决定分家。大爷离世早,你兄弟俩让您的侄子——我大伯继承大爷的份额。
三间大房及六间厦房,您和我爷,我大伯一人一间外带两间厦房。大房按哥东弟西依次为东边大伯,中间我爷,西边您。不久,我爷又把大房分给我爸,他和我叔父就住在了小院东厦房。这样哥东弟西就变成了哥前弟后。所以在我和姐姐出生后咿呀学语时,妈爸就让我姐弟俩叫我爷我后婆为前头爷前头婆,而把您和三婆叫后头爷和后头婆。
后头爷和我爷虽一母同胞,但无论长相、脾性都有天壤之别。我爷稍矮,脸微红,脾气暴。加之我亲婆去世早,继祖母面善心狠,我爷整天紧绷着脸,不苟言笑。而后头爷个高,白净,慈祥和善;后头婆也慈眉善目,见人不笑不开口。所以我妈和我姐弟俩都愿亲近后头婆后头爷,而不愿接近我爷我后婆。由于后头爷三个儿子都未成家,而大伯和我爸都有了孩子。所以盼孙心切的后头爷后头婆就把我姐弟视为嫡孙。尤其对我,格外疼爱。听母亲说,打我和姐出生,亲爷后婆几乎没抱过我姐弟俩,更别说管过我俩。而我爸又在外工作,我妈还要在生产队出工,年近六十的后头婆爷,就主动承担了照看我俩的责任。擦屎擦尿,喂吃喂喝,不但毫无怨言,还视为天伦之乐。
冬天,您和我堆雪人,打雪仗,您象老顽童一样。您还给我用木头旋陀螺,削尜牛,教我滚铁环,踢沙包,过年别人燃响鞭炮,您怕震着我吓着我,双手捂着我的耳朵,把我搂在怀里。夏天我玩累了睡着了,您把我抱上土坑,给我扇风降温……每当我回想到这些,内心就不由自主地在深情呼唤:“后头爷,您在那里?我想念您!”
那时候,人都比较可怜,平常都喝玉米糊糊,吃玉米面馍,糁糁面。轻易不吃白面馍,纯白面面条。只有过年,或收下新麦,您和三个堂叔父在石磨推磨磨成面时,才擀几顿白面条。至于吃白馍,那是过年过节才能碰到的好事。后头婆及我三个堂叔父见您上了年纪,有时就给您做碗白面条或留几个白面馍,每当这时,您老人家总要给我倒半碗,或掰块白馍给我吃……
六六年,我整六岁,十年动乱开始了,咱家的厄运也降临了,首当其冲遭遇厄运的就是您和我爷弟兄俩及我几个堂叔父。
在那风雨如晦的日子里,咱们家被订为地主成份。您和我爷白天参加生队劳动,晚上被所谓的红卫兵和积极分子开会批斗。最惨的一次,他们让您和我爷亲弟兄俩边唱歌曲《说打就打》,边互相攻击对方。我知道您打您亲哥,虽然拳头落在他身上,但疼却在您心里,同样,我爷打他的亲弟也疼在他自已心里。那时候我才六岁,我妈带我到会场参加开会,看着她两个阿公哥俩互打,她难过地看不下去,扭过头去悄悄抹泪,我则心里难受,放声大哭……
六七六八年,虽然没批斗会了,长成大小伙子的三个堂叔父也靠编竹帽、罩篦等竹器换些粮吃,日子比六六年稍强些。您遭受的屈辱,身心受到的摧残,加上三个堂叔父因地主家挺的成份而耽误的婚事让您寝食不安,您因愤恨忧虑成疾,罹患不治之症。食道癌折磨得您皮包骨头,疼痛难忍,看着您痛苦的样子,我除了流泪无能为力!
您在与病魔顽强搏斗了一年后,带着无限无奈撒手人寰。
您在世时,我正值年幼,无力给您行孝。我长大了,挣钱了,有能力给您尽孝了,您却早离我而去!子欲孝而亲不待!
您给予我的太多太多,我报答您的太少太少。您虽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但在我心中,您是一座不朽的丰碑!
四十多年来,每到清明寒食节,我都去给您和婆上坟,剪剪坟旁的树枝,拭去墓碑上的灰尘,给坟培培土,给二老燃纸钱。跪在碑前,透过飘飞的纸灰,泪眼中我仿佛又看您微笑着向我走来,擦干泪又什么都不见……
后头爷,您在那里啊?您在那里?您的孙子想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