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水 · 微型小说】萧军 : 文书龚张和他的公章
还好,这家人算有点良心,恐怕是为了他不会忘记根本,就给他起名龚张。没想到一语中的,龚张真与公章结下了不解之缘。
虽然不是亲生,家里却一直勒紧裤带让龚张读书。他也一直成绩优异,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一个山乡当文书。
刚当乡文书的龚张很尽职尽责。他把两个公章分别锁在三斗桌的最左边和最右边,就连印泥都是分开用的——党委公章用淡紫色,政府公章用大红色。不管是乡里乡亲还是乡属单位干部职工办什么事情,他都热情接待,认真登记,办理井井有条,清清楚楚。人们都说,龚张是个好文书。
慢慢的,文书龚张变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渐渐体会到了公章的甜头。听见过的人说,他总是高高地提起公章,装模作样蘸好印泥,悬在空中忽忽悠悠提起来又放下去,就是不往已经写好内容的纸上盖,还斜眼看着等盖公章的人,酸溜溜地问:“我这咯噔一下,你有啥表示?”当事人要么赶紧出去买烟买酒,要么赶紧从兜里掏出尽可能多的人民币。于是,在龚张满意的笑脸里,公章在纸上画出一个圆圆的句号。
龚张这明目张胆的吃拿卡要,嫑明眼人看得出来,傻子也能看出来,不过是没有人过于叫真罢了。乡下人憨厚,去盖公章的多数都是大事、喜事,比如批庄基地、领结婚证、迁户口……只好在半自愿半被迫之间送了烟酒、拿了土产、或者掏了红包。
自然,厚道的山里人在背后少不了向龚张吐唾沫星子,骂他的人老三辈、祖宗八代。那一阵子,十里八村的人都传说,龚张不是个好文书。
人没脸皮不如狗。从那以后,龚张索性就仗着公章的威力雁过拔毛了。特别是他向贫困户要喜糖那事,已经家喻户晓。
那个贫困户属于轻度智力残疾,好不容易娶了个比他智力还残疾的媳妇,结果去领结婚证的时候,意料之中地着了龚张的道。“咱乡政府大院一共21个人,你得给每人发一斤喜糖吧。今天有的人在,有的人不在,你不如把钱留我这儿,我替你们俩发。一斤糖果是5块钱,应该105块,我那份就不要了,你留100元,我买糖给大家发。”
可怜的贫困户就这样做了,回去也原封不动地说给了父老乡亲们。又有人到乡政府大院打听,大家连一张糖纸也没有见到。“阎王爷不嫌鬼瘦”,缺德龚张被人们恨得牙根子痒痒。
转眼到了六十岁,龚张退休了。按说再也没有权利、没有资格再管公章,可谁都没有想到,退休了的龚张竟然把公章带回自己家里继续办公,新上任的文书竟然没有公章。
好汉不吃眼前亏。被龚张欺负惯了的乡亲们依然会带着烟酒、土产或人民币去龚张家求他。就这样持续了两年多光景,乡大院几十口人对他竟然毫无办法。
有一次,龚张喝得踉踉跄跄,迷迷瞪瞪到公厕里小便,刚把上衣搂起来,蹲在便坑里的一个人就被吓了一跳。
“我的妈呀!凑说您老人家到底是弄啥的,该是多大的官呀?就连裤带上都别着两个公章?”
原来,从公章里刨食惯了,龚张对谁都不放心,用铁筷子烧红,在公章把儿烙了两个窟窿,用根红绸子拴在自己的裤带上。难怪那个蹲坑的人大呼小叫“我这回算是长见识了!”
强中更有强中手,龚张很快就一败涂地。第三年春上,乡党委调来了一个很有水平的郑廉书记。郑书记二十出头就担任正科级领导,几十年干下来积累了丰富的革命斗争经验。
在他的安排下,乡上几位主要领导一起来到区公所向领导说明情况,然后向区派出所报案,说乡文书办公室遭到盗窃,小偷偷走了公章,申请重刻。区政府作了会议纪要并发了公示,派出所发了案情协查通报,公安局按照区公所的申报重刻了公章。那个把公章拴在裤腰带上的龚张从此彻底门前冷落。
更绝妙的是,他也不敢把公章拿出来使用了——那样岂不成了盗窃犯?作为老文书的他还是掂量得来轻重的。眼见自己的公章失去了作用,龚张又气又急,以超乎寻常的速度衰老下来。短短两年时间,他的头发白了,腰也驼了,牙齿掉光了,说话都口齿不清了。
这天,龚张把儿女们喊到跟前,详细交代自己的后事。大体有三点:一是还在裤带上拴着的两枚公章,死后一定要随葬;二是将来墓碑做成上小下大的葫芦形,与公章越像越好,害怕儿女们不清楚模样,他还特意拿出公章,对照着画了一幅《墓碑形状图》;三是如果将来有机会接触公章,千万不要放过捞油水的机会,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叮咛完这三点,龚张很不甘心地咽了气。
按照当地这里习俗,龚张去世三周年那天,儿女们为他立起一座形如公章的墓碑。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在上面刻上他的姓名。
茫茫苍苍的大山里,这座公章形墓碑寂寞地站在四季的风景里。看到他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说:“想不到在咱这乡间,也有无字碑呢,埋在这里的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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