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该怎么来读,才扎实?才过瘾?——《松颜诗话》之古诗鉴赏抛砖

一首诗该怎么来读,或者说怎么来讲解,才让人感觉扎扎实实,才通透?才过瘾?就本人愚见,需要满足下列几点:

1、需要扎实严谨的字字对应的直译

虽然很多时候直译很拗口,甚至有点焚琴煮鹤,然而,没有清清楚楚的、扎实严谨的、字字对应的直译做基础,其意译错误率会很高,要么莫名其妙,要么语焉不详,终归一碗鸡汤。

2、需要与诗作对应性的人物、时代信息

具体诗作所对应的人物信息与时代信息,强烈需要有别于人物介绍和时代介绍。我们需要提炼出与诗作丝丝入扣的人物和时代信息,而不是千篇一律的某年生——某年死、也不是千篇一律的某朝某代云云。

3、需要相对平面的诗歌法度分析,尤其需要立体的诗歌声律分析

这一点就不用解释了,诗歌明明从出生之日起,就是口头的,偏偏诗歌的声律分析严重缺乏。

4、需要严谨的、合理的有创见的诗作认知

做到本文以上3点者,这第四点自然水到渠成,不用挖空心思哗众取宠,更不会沿街持钵去复制粘贴前人。

知易行难,然不能因行难而不行,《松颜诗话》所述“七章”,愿为抛砖

感遇二首

张九龄

【其一】

兰叶春葳蕤,桂華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一、误品先缘识字差

葳蕤:wēi ruí 草木茂盛枝叶下垂貌。南朝 梁 江洪 《咏蔷薇》:“当户种蔷薇,枝叶太葳蕤。”

:  本义:花朵。按:甲文不见“花”,只有“華”,華本义就是花朵,“花”是后起俗字,而“華”本义逐渐被引申义“光华,华丽”取代,于是“花”成为花朵的本字。

本诗中,“兰叶”与“桂華”对仗,所以“兰草叶子”对“桂树花儿”,“桂華”译作“桂树花儿”。

欣欣:(1).喜乐貌。《诗·大雅·凫鹥》:“旨酒欣欣。(2).草木茂盛貌。宋 司马光 《小诗招僚友晚游后园》之二:“麦田小雨陇微青,草树欣欣照晓晴。” 此诗可草木或拟人之双线阅读,故上述2义均可。

:词尾,...的样子;...地。《论语·先进》:“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

佳节:古今常译作“美好的节日”或“美好的季节”,谬也。此处主语“兰叶、桂華”,谓语“为”,宾语如作“美好的节日、季节”,实在不通。佳节:美好的节操。

林栖者:山林栖息的人,隐者。

闻风:古今常译作“闻香”,谬也。此处同义叠用:传闻、风传。发出对象为“你们(兰叶、桂華)”(例:《前汉书平话》卷上:“灭楚以来,四海安寧,民皆快乐,万里闻风,一鼓而收之。” )

《孟子 尽心章句下·第十五节》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

从典故寓意来说,有“风化”之意

:因为。杜牧《山行》:“停车坐爱枫林晚”

:指代性副词,代其后面动词之对象。

譬如;相煎何太急,应释为“煎熬我(豆)何等太急切”!

再如:飞鸟相与还(陶渊明《饮酒·其五》),“与”是“相”后的动词,与谁还呢,根据诗意,与“我”(作者)还。

故,本诗中,“相悦”译作“喜悦你们(兰叶、桂華)”

美人:屈原之“香草美人”典故,“香草”为“君子”,“美人”为“理想(人儿)”(有注者以为“美人”当为“君王”,其实,“君王”也不过是“理想(人儿)”之一。)

:古今常译作“攀折”或“采折”,谬也。“桂華”且不论采折与否,“兰叶”谁人采折?折:折服。


直译

兰    叶      春        葳蕤,

兰草叶子    春天   茂密下垂

桂     華      秋      皎   洁。

桂树 花儿    秋天  月白清洁

欣欣        此     生         意,

茂盛喜乐    如此 生命的   意态

自         尔       为      佳        节。

自然    的样子  成为 美好的    节操

谁    知       林    栖   者,

哪个知道    山林 栖隐 的人

闻   风       坐        相悦。

传闻风传    因为   喜悦你们

草   木       有     本      心,

兰草桂木    拥有  本真   心性

何     求          美人       折。

为何   祈求     理想人儿  折服

意译

兰草的叶子在春天茂密繁盛

桂树的花儿在秋天月白清洁

生命的意态如此茂盛喜乐

自然的成为了美好的节操

哪知山林中栖隐的人

因为喜悦你们而传闻风传你们。

兰草桂木拥有本真的心性,

为何祈求理想人儿来折服?

二、心想其人如啖蔗

人物常识:

张九龄(678?673?年—740年)字子寿,一名博物,谥文献。汉族,唐朝韶州曲江(今广东省韶关市)人,世称“张曲江”或“文献公”。唐朝开元年间名相。

重点关注以下信息:

九龄风度——耿介不阿、雅正冲淡——自尔为佳节

“二十四年,迁尚书右丞相,罢知政事。后宰执每荐引公卿,上必问:"风度得如九龄否?"故事皆搢笏于带,而后乘马,九龄体羸,常使人持之,因设笏囊。笏囊之设,自九龄始也。”——《旧唐书 张九龄传》)

(一)按:九龄风度,源其一丝不苟之自然风度(自尔为佳节),非不拘小节之魏晋风度,更非审时度势之修饰风度。

毫无疑问,玄宗从心底极为欣赏张九龄的自然风度的。张九龄担任宰相的时候,忠耿尽职,秉公守则,直言敢谏,选贤任能,不徇私枉法,不趋炎附势,其“耿介不阿、雅正冲淡”关联于开元盛世之顶峰,如此风度,正可谓“自尔为佳节”。《唐诗三百首》以张九龄《感遇其一》开篇,即是致敬盛唐气象(欣欣此生意)、致敬九龄风度(自尔为佳节)!

(二)谈到自然,最忌误为“强调自我”。

如何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简言之,人法自然,即得自然。

就本诗而言,“兰叶春葳蕤”就是自然,“桂华秋皎洁”就是自然。为何“春葳蕤、秋皎洁”是自然成为的美好节操(自尔为佳节)?盖:葳蕤,春之象也,春主生;皎洁,秋之象也,秋主收。葳蕤也好,皎洁也好,法于自然;耿介不阿(葳蕤)也好,雅正冲淡(皎洁)也好,张九龄的个性是建立在顺应时势的前提之下。

(三)顺应时势是否等于附势为变?

如何理解“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如何读懂“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且看《感遇其一》写作相关世情,也即“身临其世甚烹茶”

三、身临其世甚烹茶

(一)“岭南第一相”的世情认知

张九龄耿介不阿的性格,历代称颂,是为“人和”;此“人和”源于地利:岭南豪迈亢直的民风,“人和地利”之下,他的诗风呈现“雄厉振拔”、“骨峻神竦,思深力遒”。

胡应麟《诗薮sǒu》言“张子寿(九龄)首创清澹之派。盛唐继起,孟浩然、王维……本曲江(张九龄)之清澹,而益以风神者也。”又谈到张九龄诗风之“雅正冲淡”盛唐气度。这种清澹是在什么样的天时之下促成?

1、九龄既戾帝旨,固内惧,恐遂为林甫所危,因帝赐白羽扇,乃献赋自况,其末曰:“苟效用之得所,虽杀身而何忌?”又曰:“纵秋气之移夺,终感恩于箧[qiè]中。” ——《新唐书 列传第五十一》;

2、張九齡在相位,有謇jiǎn諤( 正直敢言)匪躬(不顾自身)之誠。玄宗既在位年深,稍怠庶政,每見帝,無不極言得失。李林甫時方同列,聞帝意,陰欲中之。時欲加朔方節度使牛仙客實封,九齡因稱其不可,甚不叶帝旨。他日,林甫請見,屢陳九齡頗懷誹謗。於時方秋,帝命高力士持白羽扇以賜,將寄意焉。九齡惶恐,因作賦以獻,又為《歸燕》詩以貽林甫。其詩曰:「海燕何微渺,乘春亦蹇來。豈知泥滓賤,只見玉堂開。繡戶時雙入,華軒日幾迴。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林甫覽之,知其必退,恚怒稍解。九齡洎裴耀卿罷免之日,自中書至月華門,將就班列,二人鞠躬卑遜,林甫處其中,抑揚自得,觀者竊謂「一雕挾兩兔」。俄而詔張、裴為左右僕射,罷知政事。林甫視其詔,大怒曰:「猶為左右丞相耶?」二人趨就本班,林甫目送之。公卿以下視之,不覺股栗。——《明皇杂录卷下》

按:唐玄宗重张九龄着装之佳节,轻其行事之佳节。开元二十一年(733年)五月,(55岁或60岁)张九龄升任检校中书侍郎,十二月,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兼修国史,主理朝政。所谓距离产生美,“平章事”让玄宗与张九龄失去了美的距离(“九龄执奏如初,帝变色曰:“事总由卿?”《旧唐书 李林甫传》)。

失去了美,张九龄尝试过改变:一方面,向唐玄宗表忠心(“苟效用之得所,虽杀身而何忌?”又曰:“纵秋气之移夺,终感恩于箧[qiè]中。”);一方面,60岁的尚书省右丞相张九龄,在向54岁的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李林甫示弱(海燕何微渺,乘春亦蹇來。豈知泥滓賤,只見玉堂開。繡戶時雙入,華軒日幾迴。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

张九龄这样改变的结果是,仅仅三年后,亦即开元二十四年,张九龄被削去相位,为荆州长史,从此再与长安无缘,且最终于四年后(60或65岁)回乡探亲时病逝。

罢相以后,张九龄揽镜自怜,开始反思,乃有《照镜见白发》:

宿昔青云志,蹉跎白发年。

谁知明镜里,形影自相怜!

《照镜见白发》与之前“苟效用之得所,虽杀身而何忌?”;“纵秋气之移夺,终感恩于箧[qiè]中。”气象大为不同,心态大为不同。平心而论,彼时“杀身成仁感恩”,非常地不“自尔”不“佳节”,不是我们喜欢的九龄风度。当然,“形影自相怜”肯定也不是“九龄风度”,不过却是九龄风度的重要反思期,由此才能重新迎来“自尔为佳节”甚至迎来的是拔高升华的“自尔为佳节”!

《感遇其一》系张九龄遭谗被贬为荆州长史时所作,如上而言,此时张九龄“形影自相怜”回归“草木有本心”;“虽杀身而何忌”升华“何求美人折”,再不“终感恩于箧[qiè]中”!个性鲜明,不再提及: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兼“耿介不阿“与“雅正冲淡”而有之,九龄风度大成矣!

(二)“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的世情认知

其世,正如胡应麟所言:孟浩然、王维……本曲江(张九龄)之清澹,而益以风神者也。我们所熟知的杜甫、王维、孟浩然,皆写诗给张九龄致敬。正所谓: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对于自己的粉丝,张九龄承认他们的品格(林栖者),但是也婉拒他们的纷纷赞誉。从这点来说,“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有很强的吸粉聚粉功能,不仅不会唐突于张九龄时代的粉丝,还会增强历代后人对九龄风度的向往美化(《新唐书》记载九龄风度,比《旧唐书》多了两字“蕴藉”,美化倾重于内在。)。除此之外,这两句诗,相比于“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不卑不亢,这才是我们喜欢的九龄风度!

四、入乎其里求其法

(一)阮籍咏怀82首,俱是五古;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俱是五古,此作,亦为五古,良有以也。

(二)诗题“感遇”的解释,最早见于元代杨士弘编的《唐音》。其云:“感遇云者,谓有感而寓于言,以摅其意也。”又有一节说;“感之于心,遇之于目,情发于中,而寄于言也。”前注往往使人误会,以为“寓于言”是注释“遇”,因此,清初钱良择编《唐音审体》,相关注云:“遇一作寓。”谬矣。

清初吴昌祺《删订唐诗解》注释云:“感遇者,感于所遇也。”;沈德潜《唐诗别裁》注释云:“感于心,困于遇,犹庄子之寓言也。与感知遇意自别。”

个见:感在心 咏在口(开口度与发音可知感更大,咏更敛)

(三)首联对仗很工整,但是“春葳蕤”三平脚,而且中间两联不对仗,通篇古风自然,这种写法正是张九龄在所谓体制之下个性的表现。

(四)以“赋”起,以“比”承,以“兴”转合,正法也。起以“兰叶、桂华”,合以“草木”;起以“葳蕤”、“皎洁”,合以“本心”,首尾呼应(江南有丹橘,也是首尾呼应,感遇十二首,首尾呼应是常法)。

五、出得其中吟趣斜

入声韵,有约但较为轻快疾激

(一)基本声线图:

(二)声线分析:

兰叶春葳蕤:2阳平2阴平1入声,整体生生而起;

桂华秋皎洁:舒缓而下,相对最初,起伏不大。两句之“兰”、“桂”,一阳平一去声,声线刚好回到不偏不倚;但是,阳为春之生升,阴为秋之收敛,通感

欣欣此生意:往下有所收;

自尔为佳节:整体继续收,略有起,安静低调之通感;

谁知林栖者:往上走,反问语气清晰,“者”字稍作语气之顿;

闻风坐相悦:“闻风”继续提高语气,目的是“坐相悦”,故而“坐相悦”换语气——搞不懂这些所谓隐居者闻风坐相悦之人心(对应下面的草木本心);

草木有本心:三上声百转千回之文人心怀(中间一入声,婉而有约继而婉婉也);

何求美人折:三阳平直上而以入声合,其问高亢且干脆,岭南人性格宛出!

六、意逆由君无不可

为何本诗列为《唐诗三百首》第一?为何李杜不是?为何张九龄其他诗作不是?

松颜客曰:有所感而不起烟火,是谓本真;有所遇而作路人观,是谓客观,兹乃九龄风度。观张九龄此作,常叹“郑綮”!(《古今诗话》“或曰:'相国近为新诗否?’对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此何以得之?’”)庙堂之上,诗心不改,又能如何?荆州之气,竟能如斯乎!

松颜客曰:此诗从结构来说,以“兰桂”春生秋收而起,“佳节”承,“林栖者”转,“何求”合,其中“林栖者”之转至为关键,诗意诗情上来说,从隐者而转,矛盾不尖锐;从声律声调来说,“谁知”声音转高;从深层的典故比况来说,有“不令而行”之自我肯定。整个入声韵,前独乐,后激疾,入声韵确实是最内涵的情感,使得此诗兼顾甚多——兼顾粉丝、兼顾帝王、兼顾政敌,兼顾本心,兼顾时代、兼顾后世而四平八稳,不卑不亢,明 程元初《唐诗绪笺》:“诗欲气高而不怒,怒则失于风流,此诗气高而不怒 。”得其三味。

《唐诗三百首》列“兰叶春葳蕤”为第一,有所寓也。

七、环肥燕瘦比三家

此诗可双线读,坡公曰“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余套用之“读诗必此诗,定非读诗人”。

一条线:纯的兰花桂花角度,一条线:拟人感遇角度。

关于“环肥燕瘦比三家”具体比较的分析,《松颜诗话》谈到过,常置于其他六个环节中,一般不作单章呈现(下一首“江南有丹橘”例外,有专章比较的内容呈现)。

《松颜诗话》连载暂告一段落,从下周起,开启《松颜<庄子>》,继续原创,继续抛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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