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爱中”的艺术家草间弥生和约瑟夫·康奈尔,如何走过追求完整自我的一生
在小说《斯通纳》里有段意味深长的对话,来自偏远农场的威廉·斯通纳进入大学学习农学,一堂选修文学课悄然改变了他的人生。毕业时,他为自己何去何从感到困惑,老师斯隆认为他应该继续攻读文学硕士,然后就可以边教学,边攻读博士学位。“你知道吗,斯通纳先生?”斯隆问道。“你现在还不了解自己?你想当个老师。”
惊喜于“被选中”的斯通纳唯一的困惑在于——为什么是我?“你怎么看出来的,你怎么这样确定?”
“是因为爱,斯通纳先生,”斯隆兴奋地说,“你置身于爱中。事情就这么简单。”
“置身于爱中”,简单的几个字几乎照亮了斯通纳的今后的路,支撑他走完即使不能拥有完美的生活,所幸追求过完整自我的一生。
今天的夜读,分享的是英国艺术节目主持人、策展人、作家凯特·布莱恩的笔下的另类艺术史。她由爱情切入,将艺术家本身当成作品加以剖析,从弗里达·卡罗和迭戈·里维拉,到康奈尔和草间弥生,从约瑟夫和安妮·阿尔伯斯,到吉尔伯特与乔治,这些在20世纪对世界艺术产生过巨大影响的艺术家之间的故事,或温柔缱绻、或爱痛交织、或惊世骇俗,但每段爱情的缘起缘灭,高潮和低谷,都在他们的创作过程中产生了巨大作用,进而影响了他们作为个体给世界留下的印象。
20世纪60年代早期到70年代初期的纽约,在整个社会的性意识觉醒如地震般汹涌而来的时候,有两位艺木家之间可能存在着最单纯、最纯洁的烂漫纠葛。这两位艺术家便是约瑟夫·康纳尔和草间弥生。康纳尔在50多岁时仍和他的母亲一起住在美国皇后区,也正是这时,他遇到了草间弥生——一位年仅26岁的日本艺术家。草间弥生穿着一袭华美的和服,披着及腰的长发,康奈尔对她一见钟情。康奈尔不修边幅的形象起初并没有吸引草间弥生的注意: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大,衣衫破旧,经常被人误以为是街边的流浪汉。然而,康奈尔以他的才华和浓烈纯真的爱意很快赢得了草间弥生的芳心。
草间弥生和约瑟夫·康奈尔
在某种程度上,康奈尔和草间弥生都被视作艺术界的局外人。康奈尔直到而立之年才接触艺术,且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他不善言辞,即便是最简单的社交都会让他心生恐惧,更不用说参与艺术家之间的纷纷扰扰了。他是不幸家庭的受害者:弟弟身患残疾,母亲专横霸道;他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从未搬离。与康奈尔一样,草间弥生对整个社会都不感兴趣,也不沉迷于艺术界的浮华。自1977年以来,她就选择住在东京的一家精神疗养院里。
这两位艺术家都不重视金钱,他们被某种比名利更深层、更有力的因素驱使着创作自己的作品。尽管草间弥生和康奈尔对这个世界的追名逐利、蝇营狗苟极为抗拒,但他们如今都已成了现代艺术界最受尊敬的艺术家。康奈尔于1972年去世,留下了极为深远的影响。那个时代的艺术家,例如贾斯培·琼斯、罗伯特·劳森伯格和安迪·沃霍尔,乃至今天无数活跃的艺术家,都受到了他长久的影响。而草间弥生在21世纪初就已奠定了她的地位,成为世界上颇受欢迎的著名艺术家之一。
草间弥生和康奈尔从不迎合艺术界不断变化的品位,始终坚持自己的道路,在整个职业生涯中致力于创作独树一帜的艺术作品。草间弥生标志性的波尔卡圆点不仅覆盖了其代表作《无限的网》 (Infinity Nets) 系列的表面,还覆盖了展览房间中所有的平面;她的南瓜雕塑也极具辨识度,带有强烈的个人印记。
康奈尔是美国第一位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在近40年的时间里,他小心翼翼地收集看一些不起眼的事物,并将它们组合在精巧的手工盒子中,使其成为“盒子系列”装置艺术。他的作品材料都是随处可见的废弃物,这些废弃物经过重新塑造,成了他想象中私密的超现实主义空间。
以草间弥生为主角的绘本《草间弥生:从此处到无限远》,如她的作品一般色彩斑斓,标志性的波尔卡圆点无处不在
每个艺术家都有独特的“差异性"特质。康奈尔就有着浓重的恋母情结,而草间弥生从小便遭受了幻觉和精神疾病的折磨,这些经历都被他们融人了自己的艺术中。解读这些经历,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他们身上的特质。
草间弥生于1957年抵达纽约,尽管囊中羞涩,一开始还被他人孤立、但从20世纪60年代中期起,她便开始享誉海外,展览流转各国,引起了人们广泛的讨论。康奈尔虽然从未出门旅行过,但他的作品却透露出对旅行的热切期望,他的作品在世界各地展览,很快为人所知。康奈尔或许有些离群索居,但很多如雷贯耳的名人都曾拜访过他家,其中包括艺术家安迪·沃霍尔、马塞尔·杜尚以及好莱坞明星托尼·柯蒂斯。
康奈尔还是一位出色的导演,他的电影《玫瑰霍巴特》延续了拼贴装置的创作思路,1936年,前来观看的画家达利在放映中破口大骂,并掀翻了投影仪。达利说他曾有一个创意和《玫瑰霍巴特》完全相同,他认为康奈尔是从他的潜意识中偷走了自己的创意。
人人都渴望能拥有康奈尔的作品,尽管康奈尔确实需要经济上的支持,但他很讨厌与自己的作品分离。那些饥如秃鹰的艺术品商人愿意长途跋涉来讨好他,以期求得大作。这就是为什么格特鲁德·斯泰因会在1962年带看年轻的草间弥生前往康奈尔家中与他会面的原因。康奈尔曾向斯泰因提过自己想学习绘画,需要一个模特。于是,斯泰因便让草间弥生穿上自己最美的衣服去拜访康奈尔。当天,斯泰因如愿买到了康奈尔的作品。在他离开后,草间弥生和康奈尔画下了对方的裸体。这很有可能是康奈尔第一次看女人的裸体,尽管那时他已经50多岁了。毫无疑问,草间弥生也他第一个亲吻过的女人。
在草间弥生的自传中,她用了足足三个章节来回亿这个“衰老到人令人害怕”却又是“曼哈顿传奇”的男人。康奈尔热衷于给草间弥生写情诗和情书,有时每天多达十几封。他对煲电话粥也非常狂热,每天会花五六个小时给草间弥生打电话,即使在她煮饭或工作时也不会挂断。在草间弥生的描述中,康奈尔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初次坠入爱河的烦恼少年,他经常问她:“弥生,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你喜欢我吗?”康奈尔的热情甚至影响到了草间弥生的工作,他一直占着电话线,阻断了草间弥生与经销商和策展人的宝贵联系。草间弥生一度为此感到生气,但她的愤怒很快消弭了,“他身上有种强烈的吸引力,他的作品无可挑剔”。
“盒子系列”中有很多鸟类,康奈尔喜欢鸟,但却把各种斑斓的鸟都封闭在狭小的盒子木框中。这恰是康奈尔本人的写照——他的一生几乎没有走出过曼哈顿或是皇后区,对社交的恐惧,让他和繁杂的世界始终保持着距离。
草间弥生和康奈尔的童年都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草间弥生的父亲总爱拈花惹草,母亲因此心生怒火,还经常派她去窥探情况。她就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中生活,深受其害。她不仅成为不幸的传话筒,还被情绪不稳定的母亲拿来撒气。年仅10岁时,草间弥生就开始被可怕的幻觉折磨。康奈尔的生活同样不幸,在他13岁时,他的天真被现实打碎了:父亲去世,弟弟罹患脑瘫,他不得不一边照顾弟弟,一边养家糊口。他的母亲对这个古怪的长子一直感到失望,她要求康奈尔对她完全忠诚,且毫不掩饰她对草间弥生的敌意。在看到康奈尔和草间弥生在花园里接吻后,康奈尔的母亲拎起一桶水倒在他们身上。草间弥生身上湿透,倍感羞辱,耳边是康奈尔的母亲在对他们放声痛骂。
1972年,康奈尔再次开始了电话“攻击”,那时他刚做完手术,迫切希望见到草间弥生。但草间弥生没有被打动,她告诉康奈尔:萨尔瓦多·达利在想见她时,会派一辆劳斯莱斯来接她。很快,康奈尔就让自己的一位忠实收藏家派了一辆奔驰去接草间弥生来看望自己。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康奈尔留下了幸福的泪水,他们又一次画下了对方的裸体,正如初次见面时那样。同年,康奈尔病逝。
在康奈尔逝世的40年后,草间弥生写道:“没有人比他的心灵更纯洁。”这段故事的悲剧之处并不在于他们的亲密关系未得到圆满结局,而是康奈尔将一件未完成的作品带进了坟墓。在他生前,他想创作一个“弥生裸体盒子”, 但草间弥生并未把自己的照片给他。就像他曾创作过的“盒子系列”装置艺术一样,这样的结局仿佛是一个令人心酸的舞台布景,在这里,康宗尔最终可以自由地摆脱未曾体验过性的身体,与他的草间弥生一起找到欢喜。
《艺术家的罗曼史》
作者:【英】凯特·布莱恩
译者: 何昆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0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