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读书杂记(二)
作者:十方 余读左传,每爱其文字恣肆,而无拖沓之患。其纪事也,读之不觉其烦,其说理也,思之每觉其是。故每捧而不欲释也。然岁老齿长,渐觉其中颇多可味之处,是年少曾不欲察者也。所涉者多卜与梦,兼及诗典。韩昌黎虽恶左传之多怪,而余则喜其犹存上古之遗绪,故一一摘录,若有所得也。获十篇,略足天数,而冀可补于斯文。其三 蓍筮中的爻变
庄公二十二年:周史有以《周易》见陈侯者,陈侯使筮之,遇《观》之《否》。闵公元年:初,毕万筮仕于晋,遇《屯》之《比》。闵公二年:又筮之,遇《大有》之《乾》。僖公十五年:初,晋献公筮嫁伯姬于秦,遇《归妹》之《睽》。僖公二十五年:筮之,遇《大有》之《睽》。宣公十二年:知庄子曰:此师殆哉。《周易》有之,在《师》之《临》,曰:‘师出以律,否臧凶。’成公十二年:公筮之,史曰:“吉。其卦遇《复》,曰:‘南国戚,射其元王中厥目。’襄公七年:穆姜薨于东宫。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谓《艮》之《随》。《随》其出也。君必速也。”襄公二十五年:武子筮之,遇《困》之《大过》。史皆曰:“吉。”昭公五年:初,穆子之生也,庄叔以《周易》筮之,遇《明夷》之《谦》。昭公七年:孔成子以《周易》筮之,曰:“元尚享卫国主其社稷。”遇《屯》。昭公二十九年:《周易》有之,在《乾》之《姤》,曰:‘潜龙勿用。’其《同人》曰:‘见龙在田。’其《大有》曰:‘飞龙在天。’其《夬》曰:‘亢龙有悔。’其《坤》曰:‘见群龙无首,吉。’《坤》之《剥》曰:‘龙战于野。’若不朝夕见,谁能物之?哀公九年:阳虎以《周易》筮之,遇《泰》之《需》。从以上各卦中可以看出,除了成公十二年和昭公二十九年的两次占卜,其余占卜都有爻变。何谓爻变?传统的易学观点认为,春秋时代人们并不用“九”、“六”两字来表示阴阳爻及其变化,或者说序数词是后人对“某卦之某卦”这种表述方式的简写。这种简写的依据是什么呢?或者说“九”、“六”这两个字是如何产生的呢?为什么不是一、二、三、四呢?对此问题《易传·系辞》中有明确解释:“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有四,凡三百有六十,当期之日。二篇之策。万有一千五百二十,当万物之数也。是故四营而成易,十有八变而成卦。八卦而小成,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这段记载后人称之为揲蓍成物的方法,也即占卜时形成卦画的方法。按一定的数更迭数物为揲。蓍是蓍草,一种菊科类草本植物,一根多茎。古人取蓍草为占卦的工具是取其同根所生,物性相似的原因。依以上记载,求卦需要先准备五十根蓍草,取出一根不用,只用四十九根,把这四十九根蓍草用双手任意地分成两堆,再从其中一堆中取出一根夹在手指间,然后四根一组地数,将每一堆最后的余数放在一起,这一过程叫做一“变”。其中分二(分成两堆),挂一(取出一根夹在手指间),揲四(四个一组地数),归奇(将两堆的余数放在一起)这四个步骤叫做“四营”。“一变”之后,除去挂一,归奇的数,将剩下的蓍草或四十根或四十四根,再按照前面的过程重复,称为第二变。剩下的蓍草只能是四十根,或三十六根,或三十二根三种情况。再重复一遍,即第三变,剩下的蓍草只能是三十六根,或三十二根,或二十八根,或二十四根四种情况。这时用四除去这个数,商一定是“九”、“八”、“七”、“六”这四个数字中的一个。倘若是“九”或者是“七”这两个奇数,就画出阳爻。是“八”或者“六”这两个偶数,就画出阴爻。这样经过三次变化,就得出了一爻。每卦有六爻,所以要得出一个卦象,就要经过十八变,即“十有八变而成卦”的意思。最先得出的爻画画在最下面,称为初爻。初的本义就是始,万物生长均是从生根发芽开始,然后逐渐长高,所以作者将每卦的最下一爻视为第一爻,依次往上为二、三、四、五、上。每三变产生一爻,这一爻只能是“九”、“八”、“七”、“六”这四个数字中的一个,它们分别代表什么含义呢?传统易学的解释为:“九”是老阳,“七”是少阳,“六”是老阴,“八”是少阴。其中少阳少阴为不变爻,而老阳老阴为将变爻。因此,如果所得的卦画是少阳“七”或者少阴“八”就不用批注,而如果所得的卦画为老阳“九”或者老阴“六”,则要批注在爻画旁,以表示这一爻将变为其相反的属性。以《乾》卦为例,如果初爻为老阳“九”,其它各爻均为少阳“七”,那么初爻将由阳爻变为阴爻,成为《姤》卦。如果所得为第二爻是老阳“九”,其它各爻均为少阳“七”,则表示《乾》卦第二爻将由阳爻变为阴爻,成为《同人》卦。《周易》以变爻占卜,故只批变爻,不批不变爻。占断时取变爻爻辞为依据判断所占问之事的吉凶。以上是传统易学对卦画的形成所作的解释。从左传中的卜筮来看,应当是通过这种方式进行的。唯独左传襄公七年:穆姜薨于东宫。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谓《艮》之《随》。案艮之反为兑,而书中释卦为随,只能是因为除了六二之外,其余都是老阴老阳,六爻有五爻都发生了爻变,因而太史记录的时候也称为《艮》之八,而实则为《艮》之《随》。其四 春秋时卜筮所依据的筮书
庄公二十二年:周史有以《周易》见陈侯者,陈侯使筮之,遇《观》之《否》。曰:是谓‘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坤》,土也。《巽》,风也。《乾》,天也。风为天于土上,山也。有山之材而照之以天光,于是乎居土上,故曰:‘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闵公元年:初,毕万筮仕于晋,遇《屯》之《比》。辛廖占之曰吉。《屯》固《比》入,吉孰大焉?其必蕃昌。《震》为土,车従马,足居之,兄长之,母覆之,众归之,六体不易,合而能固,安而能杀。公侯之卦也。公侯之子孙,必复其始。闵公二年:又筮之,遇《大有》之《乾》,曰:“同复于父,敬如君所。”僖公四年:初,晋献公欲以骊姬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従筮。卜人曰:筮短龟长,不如従长。且其繇曰:‘专之渝,攘公之羭。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必不可。僖公十五年:卜徒父筮之,吉。涉河,侯车败。诘之,对曰:“乃大吉也,三败必获晋君。其卦遇《蛊》,曰:‘千乘三去,三去之余,获其雄狐。’夫狐蛊,必其君也。《蛊》之贞,风也;其悔,山也。岁云秋矣,我落其实而取其材,所以克也。实落材亡,不败何待?”初,晋献公筮嫁伯姬于秦,遇《归妹》三之《睽》三。史苏占之曰:不吉。其繇曰:‘士刲羊,亦无亡也。女承筐,亦无贶也。西邻责言,不可偿也。《归妹》之《睽》,犹无相也。’《震》之《离》,亦《离》之《震》,为雷为火。为嬴败姬,车说问其輹,火焚其旗,不利行师,败于宗丘。《归妹》《睽》孤,寇张之弧,侄其従姑,六年其逋,逃归其国,而弃其家,明年其死于高梁之虚。僖公二十五年:使卜偃卜之,曰:“吉。遇黄帝战于阪泉之兆。”公曰:“吾不堪也。”对曰:“周礼未改。今之王,古之帝也。”公曰:“筮之。”筮之,遇《大有》之《睽》,曰:“吉。遇‘公用享于天子’之卦也。战克而王飨,吉孰大焉,且是卦也,天为泽以当日,天子降心以逆公,不亦可乎?《大有》去《睽》而复,亦其所也。”宣公十二年:知庄子曰:此师殆哉。《周易》有之,在《师》之《临》,曰:‘师出以律,否臧凶。’执事顺成为臧,逆为否,众散为弱,川壅为泽,有律以如己也,故曰律。否臧,且律竭也。盈而以竭,夭且不整,所以凶也。不行谓之《临》,有帅而不従,临孰甚焉!此之谓矣。果遇,必败,彘子尸之。虽免而归,必有大咎。成公十六年:公筮之,史曰吉。其卦遇《复》,曰:‘南国戚,射其元王中厥目。’国戚王伤,不败何待?襄公九年:穆姜薨于东宫。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谓《艮》之《随》。《随》其出也。君必速也。”姜曰:“亡。是于《周易》曰:‘《随》,元亨利贞,无咎。’元,体之长也;享,嘉之会也;利,义之和也;贞,事之干也。体仁足以长人,嘉德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然,故不可诬也,是以虽《随》无咎。今我妇人而与于乱。固在下位而有不仁,不可谓元。不靖国家,不可谓亨。作而害身,不可谓利。弃位而姣,不可谓贞。有四德者,《随》而无咎。我皆无之,岂《随》也哉?我则取恶,能无咎乎?必死于此,弗得出矣。”襄公二十五年:武子筮之,遇《困》之《大过》。史皆曰:“吉。”示陈文子,文子曰:“夫従风,风陨,妻不可娶也。且其《繇》曰:‘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困于石,往不济也。据于蒺藜,所恃伤也。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无所归也。”襄公二十八年子大叔归,复命,告子展曰:楚子将死矣!不修其政德,而贪昧于诸侯,以逞其愿,欲久,得乎?《周易》有之,在《复》之《颐》,曰:‘迷复,凶。’其楚子之谓乎?欲复其愿,而弃其本,复归无所,是谓迷复。能无凶乎?君其往也!送葬而归,以快楚心。昭公元年赵孟曰:“何谓蛊”对曰:“淫溺惑乱之所生也。于文,皿虫为蛊。谷之飞亦为蛊。在《周易》,女惑男,风落山,谓之《蛊》。皆同物也。”昭公五年初,穆子之生也,庄叔以《周易》筮之,遇《明夷》之《谦》,以示卜楚丘。曰:“是将行,而归为子祀。以谗人入,其名曰牛,卒以馁死。《明夷》,日也。日之数十,故有十时,亦当十位。自王已下,其二为公,其三为卿。日上其中,食日为二,旦日为三。《明夷》之《谦》,明而未融,其当旦乎,故曰:‘为子祀’。日之《谦》,当鸟,故曰‘明夷于飞’。明之未融,故曰‘垂其翼’。象日之动,故曰‘君子于行’。当三在旦,故曰‘三日不食’。《离》,火也。《艮》,山也。《离》为火,火焚山,山败。于人为言,败言为谗,故曰‘有攸往,主人有言’,言必谗也。纯《离》为牛,世乱谗胜,胜将适《离》,故曰其名曰牛。谦不足,飞不翔,垂不峻,翼不广,故曰‘其为子后乎’。吾子,亚卿也,抑少不终。”昭公七年孟絷之足不良,能行。孔成子以《周易》筮之,曰:“元尚享卫国主其社稷。”遇《屯》。又曰:“余尚立絷,尚克嘉之。”遇《屯》之《比》。以示史朝。史朝曰:‘元亨’,又何疑焉?”成子曰:“非长之谓乎?”昭公十二年南蒯枚筮之,遇《坤》之《比》,曰:“黄裳元吉。”以为大吉也,示子服惠伯,曰:“即欲有事,何如?”惠伯曰:“吾尝学此矣,忠信之事则可,不然必败。外强内温,忠也。和以率贞,信也。故曰‘黄裳元吉’。黄,中之色也。裳,下之饰也。元,善之长也。中不忠,不得其色。下不共,不得其饰。事不善,不得其极。外内倡和为忠,率事以信为共,供养三德为善,非此三者弗当。且夫《易》不可以占险,将何事也?且可饰乎?中美能黄,上美为元,下美则裳,参成可筮。犹有阙也,筮虽吉,未也。”昭公二十九年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龙,水物也。水官弃矣,故龙不生得。不然,《周易》有之,在《乾》之《姤》,曰:‘潜龙勿用。’其《同人》曰:‘见龙在田。’其《大有》曰:‘飞龙在天。’其《夬》曰:‘亢龙有悔。’其《坤》曰:‘见群龙无首,吉。’《坤》之《剥》曰:‘龙战于野。’若不朝夕见,谁能物之?”哀公九年阳虎以《周易》筮之,遇《泰》之《需》,曰:“宋方吉,不可与也。微子启,帝乙之元子也。宋、郑,甥舅也。祉,禄也。若帝乙之元子归妹,而有吉禄,我安得吉焉?”乃止。从庄公二十二年、僖公十五年之晋献公筮嫁伯姬于秦、僖公二十五年、宣公十二年、襄公九年、襄公二十五年、襄公二十八年、昭公五年、昭公七年、昭公十二年、昭公二十九年、哀公九年所引的卦辞和爻辞,可以看出这几次卜筮所依据的占书,与如今的王弼本《周易》差别不大,而且其中襄公九年中所引的“元,体之长也;享,嘉之会也;利,义之和也;贞,事之干也。体仁足以长人,嘉德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以及昭公十二年中所引的“元,善之长也”,从这两条可以看出,这些卜筮所依据的占书中,已经有了《文言》。而从“《坤》,土也。《巽》,风也。《乾》,天也。风为天于土上,山也。有山之材而照之以天光,于是乎居土上”、“女惑男,风落山,谓之《蛊》”、“《震》为土”“《离》之《震》,为雷为火”“雷乘乾曰《大壮》”“日之《谦》,当鸟”、“纯《离》为牛”等可以看出,这些卜筮所依据的占书中,已经有了《说卦》。而“日之《谦》,当鸟”、“纯《离》为牛”两条,又可见该书对卦象的解释,与如今的王弼本不同。从僖公四年“其繇曰:专之渝,攘公之羭。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僖公十五年卜徒父筮“其卦遇《蛊》,曰:千乘三去,三去之余,获其雄狐”、成公十六年“其卦遇《复》,曰南国戚,射其元王中厥目”、哀公十七年“卫侯贞卜,其繇曰:如鱼赪尾,衡流而方羊。裔焉大国,灭之将亡。阖门塞窦,乃自后逾”这四卦的爻辞来看,明显不是通行本的周易,而与《王家台秦简归藏》的占辞大致类似,参考诸本《归藏》可以整理出《归藏》的《睽》为“瞿曰,昔者殷王贞卜其邦尚毋有咎,而攴占巫咸,巫咸占之曰:吉。曰,有瞿有觚,高粱为酒,尊于两壶,两羭饮之,三日然后苏。士有泽,我取其鱼”,而《王家台秦简归藏》的《无妄》卦卦辞即为“毋亡,出入汤汤,室安处而野安藏。毋亡”,可以看出左传这几卦的相似性。《王家台秦简归藏》中《蛊》“夜曰,昔者北敢大夫卜逆女娲而攴占”、《复》“复曰昔者昭王卜复白雉而攴占”,也可以通过左传来补充其占辞为“夜曰,昔者北敢大夫卜逆女娲而攴占□□□□占之曰吉:千乘三去,三去之余,获其雄狐”、“复曰昔者昭王卜复白雉而攴占□□□□占之曰不吉:南国戚,射其元王中厥目”。而从这两卦的卦辞与占辞来看,也是相符的。《蛊》卦北敢大夫卜逆女娲,致千乘而三往。《复》卦昭王卜复白雉,最终死于南国。此外,在僖公十五年记载的两次占卜中,晋献公筮用《周易》,而秦卜徒父筮则用的《归藏》,而僖公四年记载晋献公筮用的也是《归藏》。可见当时卜筮,所依据的占书是比较随意的,有可能跟掌卜的太史或者卜正所学的占书有关。昭公十二年中“惠伯曰:吾尝学此矣,忠信之事则可,不然必败。外强内温,忠也。和以率贞,信也。故曰‘黄裳元吉’。黄,中之色也。裳,下之饰也。元,善之长也。中不忠,不得其色。下不共,不得其饰。事不善,不得其极。外内倡和为忠,率事以信为共,供养三德为善,非此三者弗当。且夫《易》,不可以占险,将何事也?且可饰乎?中美能黄,上美为元,下美则裳,参成可筮。犹有阙也,筮虽吉,未也。”即可以看出,惠伯所学的是《周易》,而如果他来卜筮,也只可能依据《周易》进行。同样,秦卜徒父学的应当是《归藏》,因而按照《归藏》来卜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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