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名家七言歌行的重大成就与诗史意义
刘梦芙
〔内容提要〕七言歌行渊源于汉乐府,成熟于唐,诗句的音节和风格与七古有别。白居易、元稹开创七言长篇歌行之长庆体,吴伟业在继承的基础上发展为梅村体。晚清、民国间出现大量长庆体、梅村体名篇,王闿运、王国维、杨圻、陈寅恪、钱仲联为突出的作手。当代诗家孔凡章创作了梅村体《芳华曲》、《涉江曲》等系列长篇,成就卓越。七言长篇歌行之古今演变,显示其诗史价值及我国诗歌在继承中创新的艺术规律。
〔关键词〕七言长篇叙事歌行 长庆体 梅村体
(一)引言
在唐代近体诗诞生之前,我国自《诗经》、《楚辞》至汉魏两晋南北朝的诗歌,被称为“诗”与“乐府”。五、七言近体诗成熟定型后,格律严谨(字句、平仄、对偶、押韵均有一定之规),为了在形式上有所区分,遂将唐以前格律上相对自由的诗称为古体、古风、古诗,而唐代及后世诗人继承汉魏六朝诗体的作品也称为古体诗或古风,按字数分有五言、七言、杂言。在继承的过程中,诗人非一味摹拟,而是结合时代大有创新,内容方面反映社会人事,体制方面有更多的变化与发展。例如唐人之新乐府诗,已逐渐脱离音乐而成为独立性的书面文学,一如宋以后之词在词乐消亡之后只有文字,不存乐谱。本文拟重点讨论七言古诗中长篇叙事歌行的古今演变,阐述近百年名家创作七言歌行的重大成就与意义。
(二)七言歌行的渊源及与七古的区别
上古之时诗乐不分,所谓“古诗”,其渊源皆出于乐府,乐府原是朝廷制作音乐的专门机构,音乐配上文字演唱,即是诗歌。民国诗人、学者徐英(澄宇)著《诗法通微》,论古诗之法,首言“立本”:“三百篇诗之本也,而《国风》尤为后世诗人之所宗尚。自三百篇失其歌律,而《楚辞》继起,汉人又继《楚辞》而为短歌,用以合乐,谓之乐府辞。乐府辞往往来自民间,不传作者姓名,盖尔时民间歌谣,鲜不入乐者矣。继而辞人才子,绍古体为新裁,有四言、五言、杂言之作,作者姓名亦具在方册,是为古诗,其声情规度,故自不同。然自建安以还,作者或不解乐律,或有拟古乐之作,则溷而为一,莫可致辨。又有所谓骚体者、琴操者,则《楚辞》之余绪,而乐府之别派。”又云:“盖古诗本源于《诗》、《骚》、汉魏,五言之外,又须以乐府诗为本源,以茂其声光,而华其辞采。七言古出《燕歌行》,本乐府诗也。李太白、杜子美、张文昌、王仲初、白乐天、元微之,无不以乐府为之,则七言古体之本可知矣。”〔1〕徐先生的论断,溯古体诗之源兼及流变,简明扼要。而汉魏六朝之诗均以五言为主,长篇叙事诗如《古诗为焦仲卿作》(孔雀东南飞)、《木兰诗》皆为五言乐府,七言歌行则罕见。徐先生说“七言古出《燕歌行》,本乐府诗也”;《中国诗学大辞典》释《燕歌行》:“①乐府篇名。见《乐府诗集》卷三二《相和歌辞·平调曲》。燕,古地名,今河北北部和辽宁一带。《乐府广题》曰:‘燕,地名也,言良人从役于燕而为此曲。’《乐府正义》曰:‘燕自汉末魏初,辽东西为慕容所居,地远势偏,征戍不绝,故为此者,往往作离别之辞。’内容写征戍离别之情。古辞今不传,后代多有诗人以此题而作此诗,其中以魏曹丕、唐高适的最为著名。②魏诗篇名,乐府旧题。曹丕作,见《文选》卷二十七,亦见《乐诗集·相和歌辞·平调曲》。共二首,其中第一首尤为出色。此诗写女子秋夜怀念远游在外的丈夫。……全诗写景和抒情水乳交融,语言委婉清丽,音韵和谐流畅,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该诗为我国现存最早的完整的七言诗,对七言诗的形成发展颇有贡献”。〔2〕唐人高适的七言乐府《燕歌行》虽名同而体式有变;曹丕《燕歌行》句句以平声字押韵,一韵到底,有似“柏梁体”;高诗则四句一换韵,先用仄声韵再转平声韵又转仄声韵,辘轳交错,有抑扬顿挫之美。曹丕之诗句句单行,高诗则穿插许多对偶句。除曹丕之诗外,南朝宋代诗人鲍照的七言乐府对后世也深有影响。钱仲联先生说:“……写了二十多首七言乐府,把七言诗推进到成熟的阶段。从此,七言诗的新形式,逐渐被诗人们广泛的采用,到了唐代,七言就成为我国古代诗歌的主要形式。可以说,在我国诗歌的发展史上,他是一个‘上挽曹、刘之逸步,下开李、杜之先鞭的重要诗人。”〔3〕《鲍参军集》中,诸如《代白纻舞歌辞四首》、《代白纻曲二首》、《代鸣雁行》、《拟行路难十八首》、《梅花落》、《代淮南王》等,虽杂有三言、五言、六言、八言,但以七言为主。骆玉明先生说:“《拟行路难》共十八首,内容大都和社会现实有关,它们在艺术上具有鲜明的独创性。在此之前,七言诗长期处于萌芽状态,较好的作品如张衡的《四愁诗》、曹丕的《燕歌行》只是寥落晨星。鲍照创造了这样一种充分成熟的以七言句为主的杂言诗体,为后代七言歌行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清人沈德潛说:‘明远乐府如五丁凿山,开人世未有。’由于这种单节错综、变化自如、流畅奔放的形式最宜于抒发昂扬激荡的情感,所以对唐代岑参、李白等浪漫主义诗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4〕以上略述七言歌行的渊源(明清诗论家更将七言歌行远溯到上古的《南风》、《击壤》、《离骚》以至《垓下》、《大风》、《四愁》等,兹不细辩),并说明鲍照独创的七言古风、七言歌行在音节、句式和整体风格上都有很大的区别;即使是渊源于乐府的七言歌行,例如李白的《蜀道难》、《将进酒》,与王维的《老将行》、《桃源行》及杜甫的《丽人行》、《哀江头》、《哀王孙》等(诸篇在《唐诗三百首》中皆归为七言乐府),在音节、风貌上也多有不同,论诗者往往混淆,不可不辨。
青年学者徐晋如著《大学诗词写作教程》第十一章《七言古诗的作法》,将七古与歌行统称,同时指出:“明清以来的诗论家,对于七言古诗的划分有两种意见,一种是认为七古、七言歌行二者同体,可以互相替代,如胡应麟《诗薮》云:‘七言古诗,概曰歌行。’王士禛《古诗选》就径直分五言诗与七言诗歌行钞两部分。明清诗话评论中,将七古与七言歌行相互代称,其例更是不胜枚举。而另一种意见则认为,七古与歌行在体性上存在分别,这种分别而且甚大。” 〔5〕并引李中华、李会从源头、体式、风格诸方面论述之文,略曰:
首先,七言歌行出自古乐府,而七古则是七律产生之后别立的诗体,二者渊源不同。
其次,就体式的主要特征而言,七古要求与七言律诗(包括七言排律)划清界限。至于七言歌行,虽然初期部分作品在体式格调上颇与七古相似,然而在其演化过程中“律化”的现象却愈来愈严重。
其三,从文学风貌论,七古的典型风格是端正浑厚、庄重典雅,歌行的典型风格则是宛转流动、纵横多姿〔6〕。
徐晋如认为,七言长篇歌行“在其本质上是戏剧,而非诗歌。”“七言歌行章法与古诗不同,而更近于近体诗,在结构上是起承转合的环形,而非一意一转的折线形。……下字要求典雅,要善用比兴,尤其要注意多用典、用指代。用典、用指代,都是为着让诗更典雅精工,这是由七言歌行流丽温雅的体性所决定的。如果遣词选字一味通俗,又不知用典、用指代,结果写出来就像莲花落。”七古“所可注意者,乃在其句法的散文化。七古句法须求健举,故多以文为诗,亦甚少转韵。”“七古实为旧体诗中最难者,盖七古譬如古文,从古到今,都是善为诗者众,善为文者稀。善为诗,只要有性情、有天分;善为文,则非要有思想、有学养不可。” 〔7〕笔者大致同意上述观点,但要强调的是,七古与歌行在句子中的音节有明显的不同。歌行中多杂有平仄和谐的律句和对仗句,声调悠扬婉转;七古则多用平仄不谐的单句,两句中上句末三字皆为仄声或仄平仄,下句末三字连押韵则皆为平声或仄仄平、平仄平,甚至有七字全平如李商隐《韩碑》“封狼生貙貙生罴”、七字全仄如同诗中“帝得圣相相曰度”,句中平仄有意与律句不同,音节拗峭生涩,硬语盘空。此外,歌行中四句往往平仄粘对、音节和谐像一首七绝,七古则句与句之间故意不粘不对。七古多一韵到底,可全用平声韵或全用仄声韵;歌行尤其是长篇叙事诗多为平仄韵交替运用,四句或六句、八句一转韵,惟禁止同韵的平仄声通押。由于歌行源于歌唱表演的乐府,语言较为浅近,长篇叙事诗中有情节与人物,章法结构之起承转合有似戏剧之序幕、发展、高潮与尾声,故晋如认为其本质是戏剧非诗歌;而七古是七律定型后别立的诗体,多用散文化句式,风格高古不从俗,故为脱离音乐后独立性的士大夫书面文学,这一判断有道理但未免绝对。李白、杜甫的歌行无戏剧性可言,重在抒发诗人的情志;即使是白居易《长恨歌》、吴伟业《圆圆曲》以至近代杨圻《天山曲》、《檀青引》那样有人物和故事情节的长篇叙事诗,同样融入诗人深深的情感,并非取悦大众的优伶表演,仍然是士大夫文化精英的文学。诗中的章法结构和用典的多少不能决定诗歌的本质,雅郑之别在神而不在貌,在于诗人是否有高贵的精神气质。七言绝句写景抒情,语多清浅不用典,唐人绝句多由伶工演唱,不能说其本质是戏剧。七言古诗以文为诗,则有议论说理、冲淡诗情之弊。才情、思想与学养在诗中是辨证统一的关系,诸多学者型诗人作歌行同样有见识与学养;以才情见长而学养不丰的诗人也能写出合格的七古。是否善为文,不是判断诗体高下难易的标准,古文大家韩愈、柳宗元之七古总体成就不及不善为文的李白、杜甫,便为明证。更重要的是,诗品取决于人品,论诗需结合诗人生平所显示的精神人格,仅以诗体判雅俗,未免片面。
李白的七言歌行名篇《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句中平仄不谐,七言中杂用散文化与骚体长句,参差错落,“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沈德潜《唐诗别裁》)。《唐诗三百首》以前者为七言乐府,后者为七言古诗,其实《蜀道难》虽为古乐府相和歌辞,“太白唯借其名目,运以己意,甚有与古词绝不相似者,此其所以为佳”(厉志《白华山人诗说》);“太白以纵横之才,俯视一切,《蜀道难》等篇,长短句奇而又奇,可谓极才人之致。然亦唯青莲自为之,他人不敢学,亦不能学也”(田雯《古欢堂集杂著》),其独有风格与《梦游天姥吟留别》实难以分别,都可视为七言古诗,因此明清诗论多认为二者同体,可以互相替代。杜甫歌行虽法度较为严整,但如《兵车行》、《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醉时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古柏行》等,多避免平仄和谐的律句,音节拗峭,气格苍古,同样可视为七古。元稹《乐府古题序》云:“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有赘剩,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近代惟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所依傍。”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九十论云:“新乐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辞实乐府,而未尝被于声,故曰新乐府也。”〔8〕李、杜歌行,纯属士大夫文学,无戏剧表演性质,歌行也可以写得端正浑厚、庄重典雅,与七古难以区别。诗至盛唐,歌行或曰七古已高度成熟,体式风貌与近体诗七律迥异,因此徐晋如、李中华、李会诸君的辨析有不周全处。至于有些歌行,例如高适《燕歌行》、王维《洛阳女儿行》、《老将行》、《桃源行》,李欣《古从军行》,被闻一多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孤篇压全唐”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皆句式整齐,杂有平仄和谐的律句,确与李白、杜甫、韩愈、李贺诸家的歌行、七古有区别,区别最明显之处在于诗句音节是否律化,正宗七古的音节有意不用和谐的律句。而笔者所论七言长篇叙事诗,属于歌行,与七古有更大的差异,基本合乎徐君晋如的判断。
〔三〕七言长篇歌行之开创与发展——从“长庆体”到梅村体
七言长篇歌行为白居易、元稹首创于长庆年间,故称“长庆体”(白有《白氏长庆集》,元亦有《元氏长庆集》),代表作为白居易《长恨歌》、《琵琶行》,元稹《连昌宫词》,对后世产生深远的影响。《长恨歌》凡120句840字,《琵琶行》88句623字,《连昌宫词》92句644字,在篇幅上超过前人,铺叙委婉,章法井井,有明显的叙事纪人性质;同时融入诗人深沉的伤感,有沁人心腑的艺术魅力。《长恨歌》叙述唐明皇与杨贵妃在安史之变中的爱情悲剧,取材与写作艺术成为后世长篇叙事诗的典范,后人亦多写当时的重大史事,常以帝王宠妃或一代姝丽为描写对象,以抒发兴亡之慨。在作法上,诗句整齐,七字一句,不杂入三言、五言或八言、九言;多用音节和谐的律化句,四句或六句、八句一换韵,平声与仄声交替而押,顿挫悠扬;多用清华绮丽的词藻,意境甚美。赵翼《瓯北诗话》云:“(香山)盖其得名,在《长恨歌》一篇,其事本易传,以易传之事,为绝妙之词,有声有情,可歌可泣,文人学士既叹为不可及,妇人女子亦喜闻而乐见之,是以不胫而走,传遍天下。又有《琵琶行》一首助之,此即无全集,而二诗已自不朽。”王文濡《唐诗评注读本》云:“记事文之最上乘者,不着一句议论,而褒贬之意,自在言外。今观如此长歌,虽通体叙事,而读之便觉得美人情重江山轻,不啻为明皇一生写照,何等魄力。至于文字之哀艳动人,气度之从容不迫,声调之婀娜有致,尤令人百读不厌。”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吴北江曰:如此长篇,一气舒卷,时复风华掩映,非有绝世才力未易到也。”〔9〕诗为各类唐诗选本必选之篇,诗论家交相称赏,不烦遍引。至于《琵琶行》借“老大嫁作商人妇”的琵琶女以抒写天涯沦落之悲,同样激发后世文士心灵的共鸣,每在长篇叙事诗中寄托身世之感。而元稹的《连昌宫词》,通过连昌宫兴废变迁的描写,探索安史之乱前后唐代朝政治乱之因由,前代诗评家多称此诗“有鉴戒规讽之意”、“有风骨”,与白居易《长恨歌》为双璧。陈寅恪先生认为:“《连昌宫词》实深受白乐天、陈鸿《长恨歌》及传之影响,合并融化唐代小说之史才诗笔议论为一体而成”(《元白诗笺证稿》第三章),则指出此诗受到当代传奇小说的影响。诗人既取材于现实生活与历史,又不囿于具体史实,虚构一些情节加以艺术夸张,把历史人物和事件集中于典型环境中描绘,写得异常鲜明生动,从而使主题具有典型意义。
继《长恨歌》、《琵琶行》、《连昌宫词》之后,在我国叙事诗史上矗起又一座丰碑的是晚唐诗人韦庄的《秦妇吟》,诗长达238句1666字,篇幅是《长恨歌》的一倍。王国维云:“为长庆体,叙述黄巢焚掠,借陷贼妇人口中述之。语极沉痛详尽,其词复明浅易解”〔10〕。此诗问世后,在当时社会上广为流传,并被制为障子悬挂,作者被呼为“秦妇吟秀才”,与白居易曾被称为“长恨歌主”并为佳话。但因政治避忌,韦庄晚年讳言此诗,“他日撰家戒,内不许垂秦妇吟障子,以此止谤、亦无及也。”(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其诗集不载此诗,致使宋、元、明、清历代仅知其名而不见诗,埋没千载。直到二十世纪初,才于敦煌石室发现《秦妇吟》写本,王国维、陈寅恪、俞平伯等学者皆有考释,民国间诗人作长篇叙事诗亦深受此诗影响。
唐僖宗广明元年(880)冬至中和三年(883)春,黄巢率领农民军攻入长安驻扎两年多,与李唐王朝官军反复争战,民众遭受巨大的劫难。韦庄身经战乱,因作长诗,诗中通过一位身陷兵中后又逃离长安的“秦妇”向路人毕叙其亲身经历,多角度展示那一段艰难的时世,具有史诗性质。“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舞伎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营中填饿殍,”“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野色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其描写之真切、情感之沉痛,至今读之仍然动人心魄,表现战乱期间的残酷悲惨,笔力之深透,更在《长恨歌》、《连昌宫词》写安史之乱之上,诗人的悲悯情怀,见于言外。
在叙事和结构方面,诗论家公认为《秦妇吟》借鉴了小说或戏剧的手法。较之《长恨歌》,《秦妇吟》虽也多用音节和谐的律句,但押韵和句式多有变化;《长恨歌》多为平声与仄声交替押韵,《秦妇吟》全诗238句,双句中119处末字押韵,仅16句用平声,113句用仄声上去入三声转换,如开篇自“中和癸卯春三月”至“丧乱漂沦何堪说”十二句,起句入声韵,以下双句6处皆押入声,全诗用入声押韵多达34句,余皆以上声去声押韵。这是因为平声较长,读起来有悠扬之感,而入声短促,去声沉重,上声柔婉,多用这些仄声押韵,适宜表达女性诉说时哀痛幽咽的语气,以声传情,情态毕现,加强了诗歌的艺术性。《长恨歌》大多为单句,对仗句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等数处;《秦妇吟》则大量运用对仗句,多达48处。对仗使语言更加凝炼,叙事、写景与抒情,起到对照、渲染作用,于单句散行中见整齐。字句对偶是我国文学的特性,在诗赋词曲和各类文章中无所不在,五七言排律和骈文更是专用对偶句的诗体和文体;四声是汉语的特色,诗词由此形成多种格律体式,富有音乐之美。《秦妇吟》借鉴《长恨歌》的声韵与句式加以变化,是歌行演进中的一种艺术创新。
宋代名家如欧阳修、梅尧臣、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陆游、杨万里等,虽不乏七言歌行,但缺乏笔力扛鼎的长篇。元、明两代之诗,总体成就逊于宋诗,更不足以方驾唐人,举不出与《长恨歌》、《秦妇吟》媲美的杰作。“长庆体”开创后,中衰六百余年,直到明清易代之际,才有了重大的发展,即为“江左三大家”之一的吴伟业创作的“梅村体”歌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其“格律本乎四杰,而情韵尤深;叙述类乎香山,而风华为胜。韵协宫商,感均顽艳,一时尤称绝调。”朱庭珍《筱园诗话》云:“吴梅村祭酒诗,入手不过一艳才耳。迨国变后诸作。缠绵悱恻,凄丽苍凉,可泣可歌,哀感顽艳。以身际沧桑陵谷之变,其题多纪时事,关系兴亡,成就先生千秋之业,亦不幸之大幸也。七古最有名于世,大半以《琵琶》、《长恨》之体裁,兼温、李之词藻风韵,故述词比事,浓艳哀婉,沁入肝脾。”又云:“吴梅村诗,善于叙事,尤善言闺房儿女之情;熟于运典,尤熟于汉、晋、南、北史诸书。身际鼎革,所见闻者,大半关系兴衰之故,遂挟全力,择有关存亡、可资观感之事,制题数十,赖以不朽。……倘不身际沧桑,不过冬郎《香奁》之嗣音,曷能独步一时?赵云崧题其集云:‘国家不幸诗家幸,一到沧桑句便工’。亦实语也。”〔11〕钱仲联先生则具体指出“梅村体”与“长庆体”的不同之处 ,并作出评价:“梅村体来源于白居易的长庆体,而不尽相同。长庆体歌行,一首中用典极少,而梅村体大量用典;长庆体中对偶句不多,而梅村体多用偶句;长庆体辘轳承接的句式只是偶见,而梅村体则常用。张如哉曰:篇中有自相蝉联之句,如‘相见’、‘横塘’、‘坐客’、‘相约’、‘马上’皆是也(按:指《圆圆曲》中诗句)。然卢升之《长安古意》、刘希逸《公子行》之类,已有之矣。因此,梅村体是融合初唐四杰体及‘长庆体’于一手的新体,具有梅村独特面目、风神绝代的妙品。”〔12〕梅村体名作,诸如《圆圆曲》、《永和宫词》、《鸳湖曲》、《临淮老妓行》、《萧史青门曲》、《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琵琶行》、《楚两生行》、《雁门尚书行》等,都是通过描写明清易代之际社会各阶层人物的事迹,多角度反映历史现实,寄托诗人兴亡之慨、身世之悲的佳篇,上承杜甫、白居易的传统而有创新。《圆圆曲》尤为著名,诗中“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是对吴三桂为了宠姬陈圆圆不惜叛明降清,予以深刻讽刺的警句,万口流传。较之《长恨歌》、《秦妇吟》,梅村体歌行在篇幅上不算太长,但质精量富,与时事相关者多达数十篇,内容写当世之人事,已立新意;而词藻富丽,用典精切,艺术上也有创新,由此确立了诗史上的不朽地位。先后辉映、一脉传承的长庆体与梅村体七言长篇歌行,到晚清民国以至新中国成立、改革开放后的二十世纪末,涌现大量力作,可见传统诗歌长河之奔流不息,因时代风雷之激发而高潮突起。
(四)晚清、民国名家的七言长篇歌行
鸦片战争后的晚清至民国,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列强入侵,战乱频繁,王朝崩溃,苍生多难。而传统诗歌经三千余年的发展衍变,各类诗体到清代已高度成熟,兼以学术昌盛,近代诗坛出现繁荣局面,流派众多,诗人与学者二而一之。长庆体与梅村体歌行因时而作,数量剧增,质量亦足以抗衡前代。以下择其要者略加阐析,以见其突出成就。
《圆明园词》。作者王闿运(1832—1916),字壬秋,湖南湘潭人,著名经学家。诗为近代湖湘派首领,宗法汉魏六朝,下及中晚唐,在近代同光体外另开一宗,有《湘绮楼诗》。圆明园始建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以后历年增建,极为瑰丽,有“万园之园”的美称。咸丰十年(1860),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大肆劫掠园中珍宝,然后纵火焚毁。同治十年(1871)春,诗人偕友同游圆明园遗址,归后因作此诗。“作者以深沉的诗笔,追记了圆明园建园和焚毁的经过,通过焚毁前后不同景象的对比描绘,申斥了英法联军侵华的罪恶,寄托了诗人对国势艰危而当权者却沉湎于声色狗马生活的无限感慨。全诗融记叙、描写、议论、抒情于一炉,交叉穿插,铺陈排比,显示了诗人深厚的功力。谭献曾将它和唐代《长恨歌》、《连昌宫词》相并提,以为‘谈何容易’”〔13〕。“殷勤毋佚箴骄念,岂意元皇失恭俭!秋狝俄闻罢木兰,妖氛暗已传离坎。吏治陵迟民困痡,长鲸跋浪海波枯。始惊计吏忧财赋,欲卖行宫助转输。”“百年成毁何匆促,四海荒残如在目。丹城紫禁犹可归,岂闻江燕巢林木?”名园被毁的本因是清王朝统治者之骄奢淫佚,是论史的警句。
《彩云曲》。苏州名妓傅彩云,又名赛金花,被状元洪钧纳为侧室,洪钧出使欧洲,彩云随侍。洪钧死后,彩云不安于室,重操旧业。庚子(1900)之乱,八国联军攻占北京,传闻傅彩云与联军之德国元帅瓦德西有染,劝说瓦德西禁止淫掠,保护文物。其人其事,是文人骚客笔下绝好的题材,著名诗人樊增祥(1846—1931)为此作前后《彩云曲》,王甲荣亦有同名之作,女诗人薛绍徽作《老妓行》;曾孟朴作小说《孽海花》,谢寿康、刘半农或为制剧本,或为撰自传。樊增祥前后《彩云曲》在当时流传甚广,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云:“可以觇国势之不竞,世变之凌夷焉。……读者至以比清初吴伟业之《圆圆曲》,而后曲有当诗史,剧胜前曲。嘉兴沈曾植以为的是香山,不只梅村者也。”〔14〕前《彩云曲》写傅彩云嫁与状元洪钧,随同至欧州拜见英国女王,洪钧死后又为妓女的艳事,属于猎奇;而《后彩云曲》写庚子之变为背景,诗中云“彩云一点菩提心,操纵夷獠在纤手。胠箧休探赤仄钱,操刀莫逼红颜妇。始信倾城哲妇言,强于辩士仪秦口。”篇末云:“古人诗贵达事情,事有阙遗须拾补。不然落溷退红花,白发摩登何足数!”这就使诗歌具有补史之遗、旁证历史的认识价值,深化了诗的意义。
钱仲联先生编选《近代诗三百首》,不录樊增祥前后《彩云曲》,而选王甲荣同名之作。《梦苕庵诗话》云:“樊山前后《彩云曲》,哀感顽艳,传诵艺林已久。余友王君瑗仲尊人部畇(甲荣)先生,亦有此曲,特较樊山为胜。” 〔15〕樊山两篇《彩云曲》分写女主人公的前半生与后半生,王甲荣诗则是合写。“这首诗以长庆体记述了傅彩云的一生,渲染之处,令读者咏叹不已。特别是记载傅彩云与洪钧结合前后的那一部分,由于是亲闻自傅彩云口述,其意义就不再局限于文学领域,因此也具有史的价值。……而这首诗在写傅彩云与八国联军之德军元帅瓦德西关系时,因采取了讽刺的文笔,所以也就比其他人所作显得高明。故沈曾植曾对王甲荣云:‘樊山不过梅村,子则是长庆体,不可同日而语矣。’” 〔16〕按传统诗学观念,诗歌之美刺关系时政,内容须褒贬得宜,堪为史鉴,格调须雅正,不落纤靡艳冶,因而沈、钱皆着眼于诗史价值。其实樊增祥《后彩云曲》与王甲荣《彩云曲》都有史诗成分,长庆体与梅村体亦如此,各有千秋,无庸轩轾。至于薛绍徽(秀玉)所作《老妓行》,“咏彩云事,虽沈博绝丽,未逮樊、王二家,而翔实胜之。出诸闺秀手笔,尤为难能可贵。” 〔17〕此诗篇末云:“名士恃才总负心,佳人绝代偏蒙耻。种瓜得瓜势使然,以暴易暴终难已。果报只存眉睫间,纪纲都在伦常里。女传弗因孽嬖删,妇道要论容德美。一编为谱《老妓行》,用告采风诸君子。”以儒家的道德观念,认为女性立身在于品格,仅凭貌美而不修德,将蒙受耻辱,不得善报。诗之立意与樊、王二家不同,曲终奏雅,有其警世意义。
著名学者王国维(1877—1927)的《颐和园词》,是继王闿运《圆明园词》的另一篇力作。当代学者陈永正先生著《王国维诗词笺注》,颇为精博,引其对此诗之笺语于下:
1912年3月,静安在京都作《颐和园词》七古一首,记述清末史事。诗成后,罗振玉见而激赏,为手录影印行世。此诗为静安诗中的长篇伟制,王氏对此亦甚为得意,在5月31日致铃木虎雄书中云:“前作《颐和园词》一首,虽不敢上希白傅,庶几追步梅村。盖白傅能不使事,梅村则专以使事为工。然梅村自有雄气骏骨,遇白描处尤有深味。”信中以梅村自况,所称扬梅村处,实亦夫子自道。铃木覆信云:“前垂示《颐和园词》一篇,拜诵不一再次。风骨俊爽,彩华绚烂,漱王、骆之芬芳,剔元、虞之精髓。况且事该情尽,义微词隐。国家艰难,宗社兴亡,兰成北徙,仲宣南行,惨何加焉。”又称此诗“隐而显,微而著,怀往感今,俯仰低徊,凄婉之致,几乎驾娄江而上者,洵近今之所罕见也。”静安自以为此诗虽不敢与白居易的名作如《长恨歌》等相比,但也可追步吴伟业的《圆圆曲》。《清朝野史大观》卷二:“海宁王国维长词一首,佳丽无伦,以长庆之清词,写开元之艳迹,缠绵往复,感慨淋漓,诚此题之绝作也。”所谓长庆清词,是指元稹的《连昌宫词》。陈寅恪亦比之以元稹《连昌宫词》,其《王观堂先生挽词》诗云:“曾赋《连昌》旧苑诗,兴亡哀感动人思。岂知长庆才人语,竟作灵均息壤词。”钱仲联《近代诗钞》云:“这首诗写晚清诸史事,与王闿运《圆明园词》可算是近代诗苑中一对奇花异葩。”然亦有不同意这种评价的,《萧笺》谓《连昌宫词》“岂《颐和园词》所能企及”,又谓“静安是时之思想境界之思想境界极属可悲”。钱仲联、钱学曾《清诗精华录》又谓:“由于作者清遗老的立场,对慈禧多称颂之词,对清朝的灭亡也流露了痛悼哀伤之情。”民国初年边敷文曾为此诗作注,载于黄濬《花随人圣盦摭忆》中,考据史实颇详。
颐和园在今北京市海淀区西北,原为金主完颜亮行宫,明建为好山园,清改建为清漪园。郭则沄《十朝诗乘》卷二十一:“德宗亲政有期,醇贤亲王以慈圣深居不乐,谋别拓园苑。或曰:‘甕山大报恩寺,为乾隆时奉母后祝釐而建,于以绳祖制,奉慈娱,谁曰不宜。’费无所出,则醇邸筦海军,以储饷息金,陆续拨用,初未动及正馕。其地旧有玉澜堂诸胜,完者葺之,颓者补之,稍有增建,遂成巨观,即今之颐和园也。” 〔18〕世传慈禧后将筹建海军的全部经费移用于建颐和园,以致甲午战争中国海军一败涂地,有欠确实。王国维这首诗144句1008字,篇幅长于《圆明园词》,写法亦有异。《圆明园词》重在纪事,对比名园焚毁前后景象之不同,于帝王朝政颇有讽意;《颐和园词》则重在歌颂慈禧后之功德,写颐和园着墨不多,只是陪衬。开篇即用倒叙笔法,写庚子之乱时慈禧后携光绪帝离京西奔,迅即转称慈禧“东朝渊塞曾无匹,西宫才略称第一。恩泽何曾逮外家,咨谋往往闻温室。亲王辅政最称贤,诸将专征捷奏先。迅扫欃枪回日月,八荒重睹中兴年。”慈禧后秉政,重用奕訢及汉族将领,平定太平军、捻军之乱,出现“同治中兴”。篇中言“五十年间天下母,后来无继前无偶”,历述慈禧后铲除肃顺、培育儿皇帝、垂帘听政;慈禧去世后王朝覆灭,于袁世凯窃国深致讽斥。篇末为“定陵松柏郁青青,应为兴亡一拊膺。却忆年年寒食节,朱侯亲上十三陵”,诗始终贯穿对慈禧后崇敬和伤悼的情感。这种情感,自然难被革命后的现当代人所理解,视传统的纲常伦理为封建糟粕,批判王国维的遗老思想。而陈寅恪先生则对王氏充满同情,先后为他作碑铭和挽词加以阐释,容下文再述。
诗人杨圻创作《檀青引》、《天山曲》,亦为近代诗史七言叙事歌行的名篇。杨圻字云史(1875—1941),江苏常熟人。光绪二十八年(1902)南元,官邮传部郎中、新加坡总领事。入民国,任吴佩孚秘书长,抗战期间卒于香港。诗学唐人,但不同于明七子之模拟,能有所创新,有独到之处。尤擅梅村体歌行,风格雄浑,才华艳发,有《江山万里楼诗钞》。《檀青引》为其诗集第一篇,诗人21岁时所作。钱仲联先生《梦苕庵诗话》称其“集中七古长歌,哀感顽艳,确可以嗣响梅村。”诗前有《檀青传》,“略谓蒋檀青京师人,其先越产,善弹筝吹笛,工南曲,文宗时乐部推第一。万机之暇,辄召两部奏新曲,檀青发喉,则天颜怿霁,赐赍过诸伶。咸丰十年八月,英法联军入北京,焚圆明园,文宗狩热河,檀青奔赴行在。明年文宗崩,檀青南游江淮间。云史年二十一,遇之扬州平山堂,后复遇之于青溪花舫,述宫中旧事,泪随声下云”。〔19〕全诗起云“江都三月看琼花,宝马香轮十万家。一代兴亡天宝曲,几分春色玉钩斜”,结云“怜尔依稀事两朝,千秋万岁恨迢迢。至今烟月千门锁,天上人间两寂寥”,以蒋檀青的遭遇写清王朝由盛而衰的历史悲剧,如同杜甫在安史之乱后遇李龟年而作诗,“于流离之况,寄家国之恨。”与杨圻同时而年辈稍长的著名诗人易顺鼎(1858—1920)对此诗评价极高:“煌煌巨制,包罗一代掌故,可作咸丰外传读。《长恨歌》、《永和宫词》并此鼎足而三,称之诗史,洵无愧色。时作者年方弱冠,以此诗早享盛名,比事属词,音节哀怨,一代兴衰,安可无此名篇?张长沙谓‘江东独步’,良非虚誉。”“清圆妩媚,绝代风华,梅村再世。”“情词哀乱,音节苍凉,令人低徊欲绝。”“白太傅作《长恨歌》,叙玄宗之倦勤,为帝王之炯戒,有变风变雅之遗意。其自述诗云:‘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盖隐然以可兴可观自命,非夸言也。清自文宗荒政,海内扰乱,颠沛播越,宗社几墟,同光之衰,实基于此。作者夙有澄清之志,而目击时艰,抚今悼昔,叹息痛恨,乃藉檀青一事以见其意,婉而多讽,与香山有同志焉。缘情绮靡,其馀事矣。” 〔20〕
更能显示杨圻雄富才力的为另一长篇歌行《天山曲》,2044字,超出《秦妇吟》约四百字。钱仲联先生《论近代诗四十家》云:“《天山曲》洋洋千言,为长庆体第一首长篇,即论藻采,亦已突过《秦妇吟》矣。” 〔21〕诗前有《香妃外传》,先述天山南北回部两族之简史,再述乾隆帝命兆惠平定回部叛乱,建新疆。回王之妃某氏有殊色,不假薰沐,身有异香,回民称之为香妃,回部酋长得王首,致妃以献。帝欲纳之,不可,身藏利刃,层出不穷,帝优容不加逼迫。皇太后密召香妃问之,妃言愿殉故主,太后乃赐其自尽以全其节。帝嗟悼不已,命以回妃礼归葬西域。“夫高宗既不能忘情于妃,而能优容至数年而弗强;太后之能成妃仁,而绝帝祸。妃则富贵不能夺,恩礼弗能移,生乎蛮夷之邦,而明乎礼义之辨,以清白之躯,从容就义,皆盛德事也。”长诗起句擒题:“玉门风雪拂云鬟,一曲刀环破虏还。上将功勋开朔漠,美人幽怨念家山。”诗中写清军平西域、建新疆之史迹,重点描绘香妃绝代之容华、冰雪之贞操,笔力深湛。结云“兴亡到眼清哀动,石鲸无恙铜仙重。圣武他年纪裕陵,冰心万古埋香冢。苜蓿离宫信有之,羌笳哀乱怨龟兹。至今弱水悠悠恨,长向西流无尽时。”一唱三叹,馀音不尽。吴焘跋此诗云:“以文作诗,以诗作史。气体如长江大河,音节如鹃啼猿啸,明丽则秋水为神,情韵则行云无迹。一气贯注,达二千馀言,有诗以来,千馀年无此巨制矣。讽诵一过,如见古锦百端,明珠十斛,令人动色。以龙门之史笔,太白之仙才,少陵之笔力,温李之藻艳,合为一冶,自成大家。复取摩诘画中之神,以写湘灵絃外之怨,当使白傅、梅村,一齐拜倒,绝代江山,夫岂过誉?……夫长恨有歌,太真不朽;剑器无咏,公孙谁知?从古英雄豪杰名士美人,其事业文采,虽照耀一时,必待乎有可歌可泣之歌咏,流传而始远,有由然矣。妃事湮没已久,近复传闻异词,先生亟为播之歌诗,阐扬贞烈,使幽壤生光,抗节励俗,岂如陈鸿香山,但传艳事,无补大雅已哉?……其为纯庙录实,为香妃辩诬,斤斤于风化名节之重,则于世道人心,尤见先生之孤诣矣。” 在高度评价杨诗艺术之时,更阐明诗歌表彰节烈,有益于世道人心的社会意义。杨圻思想可贵之处,是着眼人物的品格气节,而无种族敌国之分,这正是一种超越性的人文关怀,华夷之辨在于文化之高下而不在种族之优劣,先秦儒家早有认识。另有署名野山的跋文,则着重指出此诗声律之美:“古人谓文章掷地作金石声,此诗写边陲,则有胡笳塞马声;写宫中,则莺啼燕语声;写战伐,则千军万马声;写秾艳,则珠翠瑟瑟声;写荒寒,则孤雁乱猿声。写哀怨,则其声肠断;写凭吊,则其声消魂;写贞烈,则其声下泪。忽而大声铿鍧,忽而馀韵苍凉,忽而短音促节,一唱三叹,馀音动尘。一种荒凉绵邈之致,缠绵悱恻之情,令人低徊欲绝,不忍卒读,皆声为之也。此声不在行间,全传絃外,审音选字,一片宫商,尽声律之能事矣。诗以言志,言为心声,甚矣!声之能动人也,所谓可被之管絃者非耶?自有此篇,于是西域佳人,遂以不朽,岂非受诗史之赐哉?”〔22〕
杨圻之七言歌行长篇,尚有《哀南溟》、《乌珰曲》、《神女曲》、《花木房栊梅竹歌》、《金谷园曲》、《八骊歌呈玉帅》、《鸡公山感怀一百韵》、《长平公主曲》、《书清建威将军阮炳福家传后》、《九哀诗挽麟威将军韩芳辰》、《游青山寺简赵某》等等。马卫中、潘虹说:“辛亥革命以后,杨圻一直在探究清廷覆亡的原因。……《天山曲》以乾隆年间香妃故事演绎而成,是身处乱世而对乾嘉盛世的心灵依照,同样也是追寻清皇朝强盛的原因。至于《长平公主曲》,陈宝泉谓‘先生此篇,殆为取消清皇室优待条件而作,语赞清皇室待明之厚,意讥今代待清之薄,诗哀明社,心哀清室也’。对清皇朝的同情,在当时许多保守诗人的作品中都有表示,王国维在其著名的《颐和园词》中,也谈到了清王朝对前明的宽厚:‘定陵松柏郁青青,应为兴亡一拊膺。却忆年年寒食节,朱侯亲上十三陵’。……如果说《檀青引》使杨圻在诗坛一举成名,而这一系列的诗歌则确立了其在近代诗歌史上的重要地位”〔23〕。
无独有偶,现当代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精心创作的长篇《王观堂先生挽词》,与王国维《颐和园词》后先媲美,而更具思想史、文化史意义。1927年夏历五月初三,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王国维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年仅五十,学界震悼。对王氏死因,有种种猜疑,如殉清之说、罗振玉逼债之说、受梁启超排挤及妻妾有外遇等等。陈寅恪与王国维交谊至深,尤为沉痛,作此挽词,1929年又作《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是现代思想史、文化学术史上的重要文献。诗为长庆体,112句784字,诗前有序,诗句之下有陈氏弟子蒋天枢作注。序文不否定王国维殉情之说,但指出王氏所殉者为抽象的文化理想,尤为殉传统之纲纪:“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尤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ldea者。若以君臣之纲言之,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以朋友之纪言之,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其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 〔24〕诗之开篇即言观堂“一死从容殉大伦,千秋怅望悲遗志。曾赋连昌旧苑诗,兴亡哀感动人思。岂知长庆才人语,竟作灵均息壤词”,说观堂曾作怀念清室的《颐和园词》,类似长庆体《连昌宫词》,其自沉如同屈原之沉湘水。以下历述同治、光绪年间海宇承平,文化昌盛,观堂随罗振玉入京,被荣庆荐为学部图书馆编辑,研究元曲;辛亥革命军兴,清廷倾覆,袁世凯窃国;观堂游学日本,治甲骨文颇有创获;归国后被清废帝溥仪聘为南书房行走,又被胡适荐为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与本诗作者交谊甚笃,共话清朝旧事,相对而泣。结云“齐州祸乱何时歇,今日吾侪皆苟活。但就贤愚判死生,未应修短论优劣。风义生平师友间,招魂哀愤满人寰。他年清史求忠迹,一吊前朝万寿山”,感慨时局动乱,读书人苟且偷生,观堂则一死以明其志。贤者虽死犹生,愚者生亦如死,生死在精神,不在肉体之存毁,不能以寿命之修短判定人品之优劣。观堂为忠于文化理想、忠于人伦纲纪而殉身,永远被后人凭吊。全诗充溢对观堂崇敬痛惜之情,处处可见史家卓识,用典精切,笔力遒劲,其思想深度,超越流辈。因哀悼对象为人品与学识皆极高的一代大师,故风格庄肃,自然不同于写儿女情长的风华流丽,读此诗须结合近现代史加以考索,方能切实了解王、陈两位文化学术大师的思想境界。胡文辉著《陈寅恪诗笺释》考证此诗于甚详,读者可参也。
此诗发表后,评论甚多。罗振玉与陈寅恪函云:“奉到大作忠悫挽词,辞理并茂,为哀挽诸作之冠,足与观堂集中《颐和园词》、《蜀道难》诸篇比美。”吴宓云:“王静安先生自沉后,哀挽之作,应以义宁陈寅恪之《王观堂先生挽词》为第一”。又云:“此诗包举史事,规模宏阔,而叙记详确,造语又极工妙,诚可以与王先生《颐和园词》并传矣。”何广棪更谓:“然就诗之流传及其为时人喜爱而论,窃意先生是篇固应在王作之上。”罗继祖则云:“海内人士痛静安之死,悼诗多如束笋。而以杨钟羲哀静安五古及陈寅恪挽诗七言长古为最能道出静安心事。” 〔25〕钱仲联云:“丁卯五月初三日,王国维自沉于颐和园之昆明湖,其死因传说纷纭,竟成疑案。沉渊后,海内文士哀挽之作至夥,而陈寅恪一长古尤工,盖诗史也。……全诗如白头宫女,细说开元,虽遣词未尽凝炼,不足为病也。” 〔26〕而到1949年后的极左时期,陈寅恪这首诗遭到批判,认为陈诗将光宣衰世比作开元盛世,令人费解,“这正表明陈先生牢牢地站在封建地主阶级的立场上。” 〔27〕批判者为当时阶级斗争的政治气候所笼罩,又缺乏陈寅恪那样的史家通识和深邃的眼光,故而只看所谓阶级立场而不辨是非,今日看来,已如浮云过眼,无碍此诗之辉耀。
早在王国维自沉之前,现代著名新儒家梁漱溟之父梁济于1918年自沉北京净业湖(积水潭),留下《敬告世人书》,比陈诗之序说得更为明确:“梁济之死,系殉清朝而死也。吾因身值清朝之末,故云殉清。其实非以清朝为本位,而以幼年所学为本位。吾国数千年,先圣之诗礼纲常,吾家先祖先父先母之遗传与教训,幼年所闻,以对于世道有责任为主义。此主义深印于吾脑中,即以此主义为本位,故不容不殉。今人为新说所震,丧失自己权威。自光、宣之末,新说谓敬君恋主为奴性,一般吃俸禄者靡然从之,忘其自己生平主意。苟平心以思,人各有尊信持循之学说。彼新说持自治无须君治之理,推翻专制,屏斥奴性,自是一说。我旧说以忠孝节义范束全国之人心,一切法度纪纲,经数千年圣哲所创垂,岂竟毫无可贵?” 〔28〕梁济与王国维同为吾国数千年传统文化所化之人,目睹文化凝结之纲常伦理在西化浪潮中沦丧,心灵痛苦不堪,不惜身殉以示悲愤,其成仁取义,表明儒家士君子秉持的不随世俗转移的风骨气节。因此陈寅恪毕生坚守这一信念,以现代语言阐释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29〕
1949年鼎革后,陈寅恪任教于广东中山大学,谢绝到北京中国科学院任历史所所长,声言不学马列主义;晚年目盲体衰,则“著书唯剩颂红妆”,于1954年写成六万馀字长文《论再生缘》,阐发《再生缘》女作者陈端生自由独立之思想;1964年完成八十万言的煌煌巨著《柳如是别传》,高度颂扬明末青楼女子柳如是助钱谦益反清复明的精神品格:“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 〔30〕“自由”观念,虽受现代学术思想即西方之学的影响,但在陈寅恪诗文中,“自由”的内涵已转化为独立自主地坚守中国文化本位的立场,坚信中国文化的义理必有超越时间和地域的普适价值。诚如学者王子舟所说:“寅恪文化思想不仅为‘中国’之‘文化本位论’,而且为超乎国家之‘文化本位论’。”“任何一具有悠久传统文化之民族与其他民族思想接触史所昭示:放弃本民族之地位(即本位),无疑终将导致本民族之个性消亡沉衰,文化传统之断裂。”“民族精神、道德传统,一经形成,自有生生不息之传承过程,其内在之精神价值,可脱离政治、经济之具体历史形态而具有独立性。” 〔31〕我国传统文化数千年来屡经劫难而不死,正是由于一代代仁人志士的护惜承传,在沧桑易代之际,士人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为后世树立光辉的典范,中华民族得以自强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王国维与陈寅恪,是现代学术界与诗坛人格崇高、风骨卓然的典范,《王观堂先生挽词》昭示了深远的历史文化意义。
在晚清、民国间的传统诗坛,七言长篇歌行大量涌现,以上所举为荦荦大者。另如张怀奇亦有歌行咏颐和园,孙景贤作《宁寿宫词》咏太监李莲英事,金兆蕃作《宫井篇》咏珍妃,“长一千三百十六字,工丽无匹”,丁传靖作《黄鹄云中曲》咏清初常熟女子刘三秀事,曾广钧作《纥干山歌》讽张勋复辟失败事,皆见钱仲联先生《梦苕庵诗话》及其主编之巨著《清诗纪事》、《近代诗钞》、《中国近代文学大系·诗词集》,如能遍检近现代名家诗集,当有更多发现。至三十年代间,钱仲联先生作《胡蝶曲》流传甚广,为现代人梅村体歌行之名篇。
《胡蝶曲》与七十年代所作《后胡蝶曲》,是借三十年代著名电影明星胡蝶的有关传闻,从侧面写出当时军政界人物生活的奢侈糜烂,深刻揭示国民党政权必然倾覆的内因,堪为史鉴。“余谓天生尤物,代不数人,陈圆圆之后有傅彩云,傅彩云后又有此豸。圆圆、彩云,得梅村、樊山之笔而名益炽,如蝶者,固不可不加以渲染也。癸酉冬暮,屏居无聊,因作《胡蝶曲》以寄兴。事本传闻,或难征信,苟有失实,余固不任其咎焉。后又作《后胡蝶曲》(咏其与戴笠事),亦然。” 〔32〕前《胡蝶曲》作于1933年,此诗一出,迅即流播大江南北。当时名诗家钱振锽(名山)读后即赠作者一绝云:“硬语清词出少年,家王遗泽竟无边。梁溪海岳才如海,不道虞山有仲联。”邵祖平评云:“同写时事,而《胡蝶曲》似尤嫖姚跌宕。”至今80余年,北京、合肥的老诗人,尚能背诵《胡蝶曲》中名句,足见此诗得名之盛,流传之久。诗120句840字,写胡蝶出生于广东,成名于银幕,重点写东北将领张学良请胡蝶跳舞的情事,贻误军机,以致东三省遭日军侵占,为世人所讥:“凤城正值中秋夜,罗袜香尘生舞榭。……军书火急来行馆,倒趯靴尘浑不管。祇觉瞢腾绮梦酣,那知东北胡尘满。纷纷修竹上弹章,谁放周师入晋阳。毕竟倾城更倾国,还须分谤到红妆。”当时事出传闻,可能有失实之处,胡蝶曾撰文登报为自己辩诬,但身为有守土之责的主帅张学良,当日军发动“九·一八”事变之时不下令抵抗,致使东北沦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其生活奢侈,亦难隐讳。“罗浮影幻宫妆立,片片春云作裙叶。化出人天绝代姝,前身合是仙山蝶。……笼眼琉璃一笑温,娟娟过幔影留痕,夺来天上三分月,销得江南十万魂。……春驹却向春台驻,一曲霓裳人尽顾。太息燕支北地颜,为他金粉南朝误。……堕溷花残何足算,念家山破星霜换。未必名娃竟沼吴,难言祸水能亡汉。”刻画女主人公的绝代容华,铺叙相关的本事,委婉而辛辣的讽刺中不乏对弱女子悱恻的同情,藻采缤纷,声韵流美,其艺术魅力不让梅村名曲。篇末云:“小劫红桑入叹嗟,游仙枕上说南华。还倾铜狄千行泪,来写金茎一朵花”,与《后胡蝶曲》结云“百年起陆龙蛇战,陵谷匆匆桑海变。乌衣门巷劫灰多,玉树儿郎厮养贱。让尔穿花蛱蝶飞,存亡凡楚是耶非?他年芳史求南董,再谱陈风泪满衣”,皆卒章显志,点明诗人的寓意是以诗为国史兴亡之鉴,而美人艳事,丽藻清辞,不过是一种借以表现的材料和形式而已,读者当深察诗旨,不可徒观表象也。
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到1945年8月的抗日战争期间,传统诗歌创作达到令人瞩目的高峰,涌现大量以杀敌卫国为主题的诗篇,七言歌行有突出的成就。其中诗人唐玉虬(1894—1988)创作的《国声集》、《入蜀稿》荣膺民国三十一年度(1942)全国高等教育学术类文学奖。唐先生关于抗战的诗甚多,其中数百字以上的七言歌行诸如《沪上大捷》、《大刀队歌》、《战上海》、《杭州空战行》、《闸北高楼八百壮士歌》、《台儿庄纪捷》、《赵云五歌赠赵生》、《今代木兰辞》、《哀晋陵》、《咏武昌空战大捷》、《空军东征行》、《湘北大捷歌》、《成都空战行》、《奉和陈孝威将军酬美国罗斯福总统诗》、《后湘北大捷歌》、《原子炸弹歌》等,写战争场面之惨烈,我军战士之英勇,格调高昂,声情悲壮,纵笔驰骤如生龙活虎。唐先生作诗崇尚唐音,诗风融合太白、老杜、高适、韩昌黎诸家,复参以王摩诘、孟浩然,于宋人取东坡、放翁,以雄浑劲健见长,歌行不似白香山之清丽委婉,也不似吴梅村之典雅穠艳,兹不详论。1949年后,政治运动频繁,至十年“文革”,批判传统文化更为激烈,诗人大多辍笔不作,暗中吟咏者亦不能发表。家父凤梧先生(1894—1974)早年有《浣纱吟》、《荆阳女儿行》,晚年有《烧炭女》、《白头吟》、《修库女》、《哀越南》、《哀朝鲜》诸篇,前数首分写民间女子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悲苦经历,风格皆为长庆体。而因家父1949年后归隐深山,病逝于“文革”,手稿保存到近年才出版,流传未广,故只作简介,不加详述。
〔注〕
〔1〕徐英《诗法通微》,103、104页。黄山书社2011年3月版。
〔2〕《中国诗学大辞典》,1029页。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12月版。
〔3〕钱仲联《鲍参军集注》,《前言》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10月版。
〔4〕《古典文学三百题》,16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12月版。
〔5〕徐晋如《大学诗词写作教程》,134页。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3月版。
〔6〕同上,134、135页。
〔7〕同上,137、141、142、144页。
〔8〕以上沈德潜、厉志、田雯、元稹之论,转引自《唐诗三百首汇评》,王步高主编,142、275、283、290页。东南大学出版社1996年12月版。
〔9〕以上赵翼、王文濡、吴北江之论,转引自《唐诗三百首汇评》,240、241页。
〔10〕王国维《敦煌发见唐朝之通俗诗及通俗小说》,转引自徐晋如《大学诗词写作教程》,137页。
〔11〕李学颖标校《吴梅村全集》附录《集评》,1515、1516、151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12月版。
〔12〕钱仲联《明清诗精选》,106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12月版。
〔13〕钱仲联《近代诗三百首》,113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6月版。
〔14〕涂晓马、陈宇俊校点《樊樊山诗集》附录《评论资料摘录》,206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4月版。
〔15〕钱仲联《梦苕庵诗话》,张寅彭主编《民国诗话丛编》第六册,154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12月版。
〔16〕钱仲联《近代诗三百首》,137页。
〔17〕钱仲联《梦苕庵诗话》,张寅彭主编《民国诗话丛编》第六册,156页。
〔18〕陈永正《王国维诗词笺注》,117、11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4月版。
〔19〕钱仲联《梦苕庵诗话》,张寅彭主编《民国诗话丛编》第六册,270页。
〔20〕马卫中、潘虹校点《江山万里楼诗词钞》,《檀青引》集评,第5、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6月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