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后的重阳旗|魏毅·早茶夜读615

615| 读城记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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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之后的重阳旗

文/ 魏毅

38岁,研究所职工

小时候最爱重阳节,这天早上,卖蒸糕的早点摊格外热闹,店家会在蒸糕顶部点上少许红糖,并随蒸糕赠送一面三角形旗帜,旗杆采自芦苇,旗面图案由店主自由创作,一朵花、一只小鸟、或是几笔涂鸦,我还见过木刻板印制的大龙,不知是哪朝遗物。平淡无奇的小城生活,因为蒸糕上的红糖和花花绿绿的三角旗,多了几分超越日常的狂欢气息。当然,狂欢仅限于从蒸糕摊到学校这短暂的时光,进入校园后,三角旗通常会受到老师的禁止,尤其是碰到礼拜一升旗仪式的时候。

后来读《东京梦华录》,很神奇复活了童年记忆,书中讲北宋开封的重阳习俗,“前一二日,各以粉面蒸糕遗送,上插剪彩小旗,……又以粉作狮子蛮王之状,置於糕上,谓之狮蛮。”书中的“剪彩小旗”,与我童年把玩的并无二致;所谓“狮蛮”,其形态虽然有不同说法,但大抵是一种糖制品,千年以后出现在重阳蒸糕上的红糖,应该是“狮蛮”变形后的遗存。直到今天,我还记得与这段文字相遇的场景,书的封面历历在目,如同一位注定认识的朋友,冥冥之中期待你去偶遇,然后由他来告诉你——你来自何方,你的前世是怎样。

沭阳县实验小学附属幼儿园小朋友手绘的重阳旗(2018年重阳节)。所幸未被纳入“非物质遗产”,这项习俗可以原生态地自由发展。

这大概就是中国文化的连续性,或者换一个更时髦的说法,中国人从主观意愿上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文化具有连续性,不存在中断,也不是什么“制造的传统”。中国人的归属意识,并非来自身份证或者护照上的国籍、民族一栏,而源于衣食住行日常点滴背后若隐若现的历史感。我想,谢和耐先生在写作《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时,应该也是抱着这样的念想,对于宋代异常丰富的城市生活形态,他并不满足于吃喝玩乐本身的复原,而是力图在日常生活中整体把握中国文化的特质,在这方面,谢和耐继承了法国年鉴学派的看家本领。

司马迁将“通古今之变”看作他的人生抱负,如果“历史”没有变化,那么历史学家就该失业了。因此,如同博物学家擅长“归类”,历史学家最爱“分期”,在这方面,谢和耐与古典汉学家分道扬镳,《蒙元入侵》的第一句话就是:“人们惯常妄下结论,以为中华文明是静止不动的,或者至少会强调它一成不变的方面。这实不过是一种错觉而已。”这句话预设的读者显然不是中国人,因为我们打小就知道,中国社会从原始社会到社会主义社会,经历了五个历史阶段,在《蒙元入侵》最初面世的1959年,这样的理论已经写进了中学历史教科书,成为此后几代中国人的“常识”。

谢和耐的历史分期观点来自日本学者的“唐宋变革论”(从根上说,也是受马克思的影响,跟我们的“五种社会形态”属于一根藤上的瓜),二战以后,“唐宋变革论”风靡欧洲的中国史研究领域,其根本观点,认为中华文明在唐宋之际发生根本性的结构变化,中国由此告别中世纪,走向“近世”,宋代是中华文明“自主”发展的巅峰。就《蒙元入侵》涉及的城市生活领域而言,此间最大的变革来自坊市制度在宋代的崩溃,简单说,人民有了“开墙打洞”的自由,开封与杭州的繁荣皆受益于此。欧洲学者因为有“文艺复兴”和“蛮族入侵”的历史背景,对于“唐宋变革论”的接纳,以及对宋代巅峰地位的推崇,显得顺理成章、毫无违和感。由此,宋代,尤其是“阴柔”气息更重的南宋,成为一票欧洲汉学家的梦中情人,也包括谢和耐。

《蒙元入侵》一书并无意通过日常生活去“证明”宋代的巅峰,如果谢和耐这样做,那么他充其量只是一个擅于“小中见大”的中庸学者,谢和耐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对待日常生活不卑不亢的态度,他没有将日常生活仅仅看作政治史或经济史的附庸素材,去印证或迎合某种社会规律,他认为日常生活本身即具有完整呈现社会形态的能力。因此,虽然很多批评者对《蒙元入侵》一书中浓厚的“唐宋变革”论调提出质疑,然而细读此书,你会发现“唐宋变革”并非谢和耐的结论,而是他用来讲故事的背景,如果硬要追问为何他如此笃信“唐宋变革论”,那么这种质疑本身也许就含有后见之明的傲慢,而且,谢和耐在后来的《中国社会史》一书中,已经修正了自己年轻时“唯宋独尊”的观点。

对于宋的过分推崇必然伴随着对元的贬低,这虽然也非谢和耐的原创,但同样使得本书要接受更广泛的、来自元史学界的批评。《蒙元入侵》写道:“对于中国人来说,看到中国完全屈从于反抗一切文化的、坚执其好战的部落传统的蛮夷民族,乃是一番五内俱焚的经历。……在蒙古人入侵的前夜,中华文明的许多方面都处于它的辉煌顶峰,而由于此次入侵,它却在其历史中经受着彻底的毁坏。”在这里,谢和耐巧妙假设了“中国人”的身份,借以表达他自己的“五内俱焚”。对于现实中的中国人来说,如果对元史的认知更多来自中学教科书(包括历史和语文),而非金庸,那么他很难对欧洲人那种“蛮族入侵”的刻板印象产生共鸣。当然,谢和耐不是民族主义者,他并未简单以族裔来评判文明高下,而是更关注文化现象本身,例如他认为蒙古人在性问题上要比中国南方人道德刻板,这是一个公允客观的评价,虽然关于蒙元宫廷“淫乱双修”的八卦至今仍在广为流传。

最后说说这本书的汉译书名,坦白说,我一直觉得这本书叫《蒙古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直到在京东上查无此书,才发现是“蒙元”;好奇之下核对了法文书和英译本的书名,都只写作“蒙古”,并没有表达“元”的词汇。该书译者刘东先生没有解释为何译作“蒙元”,也许他觉得在当前的语境下,这是一种无需说明的改译(书中正文部分则一律使用“蒙古”或“蒙古人”)。但此处改译却带来另一个问题,“蒙元”这一称号意味着蒙古人建立的政权被承认为中华正朔,其政治意味大于民族意味,因此,“蒙元入侵”就颇显怪异,如果非要把“蒙古”改为“蒙元”,那么也应该将“入侵”改为“统一”——当然,谢和耐先生肯定不答应。台译本比大陆译本面世较早,可能出于同样的考虑(那时候蒙藏委员会还健在),也不方便直译书名,索性改称《南宋社会生活史》,简单粗暴,没毛病。

今晚二条

物理系有位女同学,比汪曾祺大两岁

某种意义上,

作家就是会变着法子说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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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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