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城墙的美学
20世纪90年代末,每当北京出现保护古城活动时,都会有一个积极的参与者,她就是被称为“蓝眼睛的北京人”的华新民,她的祖父华南圭和父亲华揽洪都和北京城市规划渊源很深,而当华新民骄傲地叙述祖辈历史时,却很少提及祖父华南圭的一件往事:50年代在关于北京规划的争论中,华南圭曾极力主张拆毁北京城墙,与主张保护城墙的梁思成针锋相对。在陈徒手的记载中,梁思成出于对城墙的热爱,对同行华南圭的表态很愤怒。也许在读者眼中,华新民保护古城的行为就有了替祖父还帐的味道,比如我尊敬的杨东平先生,在新版城市季风中就说她“义无反顾地走上保护北京古都文化的道路,继承了梁、陈的思路”,这一切仿佛坐实了,华南圭是个北京城的破坏者,但这远非真相。华南圭可以说中国第一批西方城市规划建设的研习者,1876年4月4日,他出生于江苏无锡荡口镇。在洋务运动兴起的背景下,华南圭1902年进入京师大学堂,1904年华南圭被派往法国,1908年毕业于法国巴黎公益工程大学土木工程系,获工程师学位。1910年回国,参加学部举行的留学生考试,获最优等,赐工科进士。1911年廷试一等,授翰林院编修。作为中国第一代工程师,华南圭不但曾为工科教育作出过重要贡献,还有过城市建设实绩,曾出任北平工务局局长,抗战期间出国避难,解放后,受新中国邀请,出任北京都市计划委员会总工程师。由于主张拆毁城墙的标签,华南圭似乎给人留下了不重视古城保护的印象,但事实是,在梁陈方案提出之前的1949年8月,在北平市各界代表会议上,华南圭就正式提出了“西郊新市区计划纲要案”,建议在西郊五棵松建新城,他在提案中重申了自己三十年代在《公路与市政工程》一书中的观点,认为改造旧城市,是市政最大难题,西方某些国家的经验是在旧城市的近郊盖新城,而把旧城保留下来,尽量加以改良,而对旧城大改造“既不可能,亦所不必”。此方案之所以不为人所知,一方面可能因为,方案是他所在的“都委会”同事的共识,其中就包括梁思成,另一方面,当方案遭苏联专家否定后,华南圭就没有再坚持。1957年6月,华南圭在北京日报发表意见,建议拆掉北京城墙,理由有40条之多,算是为他和梁思成多年的争论做了总结,据陈徒手记载,梁思成对这篇文章非常恼火,接受采访时,气愤地拿手边的汉镜打比方,问是不是可以铸40个铜板。因为和梁思成的这次长期争执,华南圭对古建筑的态度在后世读者眼中变得不可理解,受父亲影响,作为梁思成都委会的同事,华南圭之子华揽洪同样主张拆除城墙,那么他们究竟如何看待北京古城墙,他们为何不能象梁思成一样欣赏老城墙之美,必欲拆之而后快呢?首先华南圭认为遗产要分精华和糟粕,比如三大殿和颐和园是精华应该保留,而砖土堆成的城墙不算精华。另外还有一个理由,如果象梁思成建议的那样,把城墙建成空中公园,因为太陡,老人和孩子行走多有不便,这是一条可能让我们觉得很牵强的理由,可能会让读者觉得这并非华的本意,而是受到了政治压力,比如此时,毛泽东对城墙存废的态度在建筑界恐怕已广为人知,但是,对服务对象老百姓的关注,对使用是否方便的关注,在华南圭的建筑规划思想中是一贯的。据华新民介绍,祖父强烈主张“还城于民”,把城市“从皇帝手中还给人民”,比如向市民开放中南海,把中南海做成市民公园,好多北京的公园都和华南圭有关系,如中山公园、景山公园、香山公园等。华新民说,受祖父影响,父亲华揽洪在设计时经常考虑实用,又注重细节,尤其是实际应用上的细节,比如老人下的台阶,因为是平的会感觉往下坠,能不能前面翘一点。华南圭出于这个思路,有些想法甚至有些偏执,曾经有一段时间,新修的道路被冠以“汽车路”的名称,这让他非常难过:路不仅为汽车所设,又为什么偏叫“汽车路”?直到人们渐渐开始使用“公路”一词,“名正言顺,我之悲大减”。讽刺的是,华南圭主张拆除城墙完全是为老百姓着想,但群众似乎对他的努力并不认同。据统计,1957年北京市规划委员会全年共收到人民来信165件,其中关于处理城墙方面的来信共计51件,约占来信总数的31%。而其中主张拆除城墙的来信共计5件,只占10%左右。其他90%都主张完全保留或改造利用城墙。甚至有群众来信直斥华南圭这样的专家是“败家子”。其实,工程师出身的华南圭并非不能欣赏古建之美,华新民介绍,祖父和父亲这辈留法人员,都主张建筑应归在艺术系里,觉得建筑工程教育应该有美学素养,这样房子才能建得更漂亮。华南圭还亲自北京胡同里设计了一个漂亮的四合院,华新民从小就在院子里长大,父亲告诉她,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建筑得到过比四合院更多的赞扬和宠爱。华南圭如此执着地坚持拆除北京城墙,很难单纯用政治影响解释,就像喜仁龙和梁思成对城墙之美热爱的真诚一样,华南圭的拆墙肯定也有他的美学,背后也必定有他的哲学,那就是,一切为了人。在有人询问华南圭上建筑规划条陈的宗旨时,他回答:“予之条陈只一字,即人字是也”。他尤其关心现在的人,而非过去的人:“文化与人同,过去者为死文化”,“现存者为活文化,言其近者如圆明园堆瓦砾,徒成凭吊之场;言其远者如洛阳,古时之繁华,渲染史册。今则连一堆瓦砾而亦不可见矣,所谓死文化者此也”。在王军的《城记》中,很多那个年代的人会认同华南圭,北京市城市规划管理局的陈干明确支持拆除北京内外城城墙,理由是:不能“削足适履”,不能让“死人”管住“活人”。否则,就“违背宇宙万有的共同发展规律,即新陈代谢规律”,“人不能为文物活着,应当相反,文物要适应人的需要”。据称华南圭是最早把地铁和计算机介绍到中国的人,他希望中国尽快步入现代化,他的很多想法带有启蒙性质。而启蒙思想的核心就是把过去看成黑暗的,启蒙就是用光明照亮黑暗,在理性之光的照耀下,人类会不断走向进步,最终建成理想国。所以启蒙美学更看重现在和未来,轻视过去,这可能是华南圭对城墙态度的最初动因吧。
不过,概念又很难概括一个活生生的人,2012年7月,当北京因一场特大暴雨导致重大伤亡,华南圭当年的下水道治理方案又得到广泛关注,即使在文物保护方面,他对玉泉山水源的呵护,他对云岗石刻的"伟大华美之工作"的评价,他对地坛内古树命运的大声疾呼,都证明了他眼光的独到和对文化的热爱,华新民继承的正是祖父的事业。
虽然在城墙存废的大是非上,历史证明了梁思成的孤明先发,华南圭的判断是错误的,但回避这一段历史,对华南圭同样是一种误解,正如历史曾长期误解了梁思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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