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美好生活

父亲的美好生活

作者：李广生

父亲是一名小学退休教师，但他职业生涯的绝大部分时间不是在课堂度过的，而是和钱打交道。因为忠厚老实，值得信赖，还因为内秀，他被领导委任做财务工作，也就是会计。父亲是见过钱的人，当然不是自己的钱。常年摩挲着不属于自己的钱，而自己本身又缺钱，造就了父亲性格的三个特点：一是淡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源于过手千千万而心不动；二是谨慎，谨小慎微、小心翼翼，源于工作中一丝不苟、分毫不差；三是忍耐，上班时面对一大堆钱，下班时面对家徒四壁，没点忍性和韧性，日子是没法过的。

中午吃饭，父亲拿出酒，居然是五粮液。昨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二舅家的表哥过来看他。表哥是大款，出手阔绰，给他带来一箱五粮液，还有其他东西。父亲找出小酒杯，自斟自饮，很惬意的样子。边喝边自言自语：“好酒究竟好在哪？”对于他使用小杯，母亲甚是不解。她的意思是，用大杯，喝多少倒多少，一步到位，多省事。喝一杯倒一杯，一杯一杯的倒，多麻烦。母亲的性格和父亲正好相反，在她的势力范围内，不允许自己不理解的事情存在，必须要进行干预，把它变成自己所能认可并接受方式。母亲很强势。

三杯酒下肚，父亲来了情绪，告诉母亲，用小杯喝酒，是品味。母亲当然不懂，品味这个词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父亲也不做更多解释，他知道根本解释不通，不仅如此，还会招致奚落，甚至斥责。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六十几年，依旧存在深深的隔阂。父亲举起酒杯，喝了一口，似乎是心有所感，忽然说：“最体面的事莫过于，一笔好字，两口二黄，三杯美酒，四季衣裳。”一时没反应过来，又让他重复一遍，并录下视频。

吃完饭，我反复看这个视频。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老父亲会说出这一番话。在他那被生活揉搓的满目疮痍的内心世界，居然藏着如此美好的憧憬。一捧煤渣都不肯丢弃，一碗菜汤都不肯倒掉，一个饮料瓶子都要捡回家，一件新衣服都不舍得穿的老人，竟然有如此“小资情调”，念念不忘“一笔好字，两口二黄，三杯美酒，四季衣裳”。或许，这是他年轻时的梦吧。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的风风雨雨，生活的苦辣酸甜，他依旧在心底为梦想留一个小小的空间。

一笔好字，父亲当之无愧。他以隶书见长，融入魏碑的风骨，端庄而又秀气，典雅不失灵动，在我看来是自成一体，堪称佳品。每年的春联，都出自父亲之手，而且是他自己原创。今天，他给自己住的房子创作的春联，上联：歌颂中国梦美景，下联：弘扬十九大精神，横批：不忘初心。字好，词更好，紧跟时代大潮。他给我撰写的春联，上联：园丁催绿千株苗，下联：教师浇红万朵花，横批：为国育才。看了之后只有一个想法，不好好教书，连老爸都对不起。他给大哥撰写的春联，上联：笑脸迎八方来客，下联：匠心镂九州奇石，横批：磨石配座。兼有广告的效果，可惜被他们贴反了。

两口二黄。二黄是戏剧唱腔，这也是父亲的长项。父亲毕业于通州师范，精通“小四门”（音乐、体育、美术、书法），在音乐方面的造诣非常了得。小时候，家里有各种各样的乐器，笛子就有一大捆，搬家后被母亲烧火了。有一次，村里请来个戏班给村民唱戏，琴师病倒了，请父亲过去掌弦，盯了好几个晚上。过年过节，我们还起哄让他唱几嗓子，有板有眼的，就是气力不足了。

三杯美酒、四季衣裳，这两样都是物质上的，父亲就不具备了。父亲对物质的要求极低，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最低标准。吃饱穿暖即可，能用的东西绝不丢弃，而在他眼里，几乎没有没用的东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拒绝时尚的人。他有一个墨镜，镜片是墨绿色的，圆形，镜架是塑料的，淡黄色。他自制一个小木盒，用整块的木板抠出来，合页和锁扣都是薄铁片自制的，包括钉子，钉子是细铁丝。轻轻一按，就能合上，再轻轻一按，就能自动打开，非常精致。墨镜平时放在盒中，出门的时候拿出来戴上。墨镜是他毕业那年买的，六十多年前了，而在那时，这绝对是个时尚玩意儿。

年轻的父亲，一定是个有着“文艺范”的青年，喜欢音乐，擅长书法、绘画，行囊里插着笛子，戴着墨镜，离开通师，满怀希望的奔向新生活。一笔好字，两口二黄，三杯美酒，四季衣裳，他以为这样的美好生活在等待他。他没有想到，真实的生活让他的美梦一个个破灭。一笔好字很少写了，两口二黄很少唱了，三杯美酒很少喝了，四季衣裳，凑合凑合就行。他顺从生活的所有安排，包括那些不得不面对的事，和永远也不会理解他的妻子。但是，他依然在内心的最深处，为梦想留下一方小小的天地，就像把那个墨镜珍藏到今天一样。

出来时父亲把我送到门外，嘱咐我小心开车，不要着急。暮色让他苍老的脸显得愈加的沧桑，可是谁又知道，他的心里还藏着一个对美好生活的梦：一笔好字，两口二黄，三杯美酒，四季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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