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子:教堂与宫阙
遠山之巔,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写文章,写诗,要一直沉浸在那种氛围里才好。生活和艺术有距离,不管食不食人间烟火,你不能把二者等同起来。齐白石说,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道理讲得最明白。便是所谓纪实,也加工过,材料有取舍,态度有爱憎。这种情况下,即使一张照片,也和虚构无异。所以创作的时候,作者是要脱离出生活一点点的,这脱离,好比身处地球却不受重力的牵制,可以牢牢站立,也可以飞起来。
陷入生活很深的人,进入写作的氛围不容易,又不能像张旭那样,管它是在办公室还是在家,都脱帽露顶、狂呼乱叫一番。我喜欢唐诗,写旧体诗虽乐而不能精,偶尔应命而作,需要好几天泡在古人的集子里,试图进入特定的语境。写文章相对简单些,处于当下的情境,使用此刻的语言,纵有距离,触手可及。尽管如此,还是要一出一进。状态不好的时候,一步跨过门槛也不容易,不免找不到题目,不知写什么好,或者反复写来,开头总是僵硬,我的办法,是去楼下图书馆借几本散文随笔集上来,看人家写什么,怎么写。内容不拘一格的书最好,题目五花八门,容易刺激头脑。很多人喜欢整齐,我不然,我喜欢驳杂。很多专栏作家都有这个特点,但不能细读,太淡白,咂不出什么滋味。我们图书馆中文藏书数万,散文百家,经得起重读,能给人启发的,数家而已。我说这话是很功利的,因为找来读,目的是激发自己作文,动机很不纯正。在这不纯正的动机下,十几年下来,可取的,又经得起反复读的,就只剩下鲁迅和知堂,有时也读读钱锺书夫妇。
这不是说我心目中的好散文只有他们四人,沈从文,汪曾祺,孙犁……各有其好,但沈汪二先生的文字,和我的路数相差太远,想学也学不来。台静农是可以更亲近的,可图书馆没有他的书……
在写了一两年论说性的文章之后,对鲁迅的文章,认识又深了一层。文章写到一半,一大半,觉得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这物却捕捉不住的时候,想起鲁迅,这才感觉到他的厉害,从一件小事、报上的一则新闻、书上读到的一段话说起,一步步往前推,自然引出一个结论,要么步步为营,逐渐深入,要么不断否定,通过重重否定,盘旋而上。好比剥笋,一般人剥了几层,以为到了核心,其实还远着呢。也有人知道还远,却力不从心,不能剥下去。直到曲终奏雅,结果还是套话。套话,即使真心真意,兼又清辞丽句,别人读了,还是无聊。鲁迅的厉害,就在于能一直推进到寻常人想不到的地方去。知堂也行。他说理,平铺直叙,缓缓往前,像一条小河,水不急,四平八稳的,却能越引越远,到最后,停下来,读者仔细回味,其味真是深长。能这样,一是读书多,道理想得透彻,二是写作环境好,下笔从容,第三就是天分了。这三条,缺一不可。
鲁迅的文章,像欧洲的教堂,塔尖高耸,上出云霓,下临无地,仰望之下,只觉天宇浩渺,无限悠远,知堂的文章,好比中国的宫阙,在大地上平平铺展,“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鲁迅说拜伦,“故其平生,如狂涛如厉风,举一切伪饰陋习,悉与荡涤,瞻顾前后,素所不知;精神郁勃,莫可制抑,力战而毙,亦必自救其精神;不克厥敌,战则不止。而复率真行诚,无所讳掩,谓世之毁誉褒贬是非善恶,皆缘习俗而非诚,因悉措而不理也。”仿佛夫子自道。知堂新诗《小河》中有句:“一条小河,稳稳地向前流动。经过的地方,两面全是乌黑的土;生满了红的花,碧绿的叶,黄的果实。”“曲曲折折的尽量向前流着,经过两面地方,都变成一片锦绣。”也是他文章风格的极好说明。
往简单了说,可以打个比喻。鲁迅和知堂的文章,意思可以推到四层、五层,我们往往只能推到两三层,运气好,偶尔能推到四五层,但机会不多。我读二周,常常废书而叹:类似的题目,写到他们的倒数第二第三段时,已经力竭,再往后,勉为其难,挤牙膏似的挤,也未必挤得出来,更别提奇外出奇了。
日前读知堂《姑恶诗话》,前面分讲姑恶鸟的来历和形貌,谈到宋人苏轼和范成大的诗,都能体察人情,但碍于礼教,不得不尽量温柔敦厚。后半部分讲明清人的姑恶诗,就全是道学气。姑恶鸟按传说是被婆婆虐待而死的小姑所化,明清人的诗,竟然归结到“臣罪当诛,天王圣明”上去。如果就此写来,已经是一篇很好的文章,然而知堂在中间,却由苏范的禽言诗引到陆游的《夜闻姑恶诗》,说陆诗“虽非禽言而意特悲凉”,因此很自然地想起陆游的沈园故事,写“坐石阑上,倚天灯柱,望沈园墙北临河的芦荻萧萧时的怅然”。沈园故事是婆媳不和酿成的悲剧,知堂这段题外之引,把自己的见解说得明确而又无迹可寻。读《姑恶诗话》,最佩服的就是这段插话。
2019年5月2日 原载《南方周末》
部分摄影: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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