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佳原创】陈占祥:独步秋风无古今
陈占祥
从1937年到1945年,作为英国留学生的他,为英国电台及民间团体,做过五百多场关于中国人抗战的讲演;
他为素昧平生的中国海员争取利益,组织了中国海员俱乐部;
他动员在英的中国留学生做义工,为海员担任文化课教员;
在利物浦建筑学院,他当选为学院历史上第一任由中国人担任的学生会主席;
他以真诚和智慧,化解了在英进修的波兰飞行员,与英国学生的剧烈冲突,成为学院校史上的佳话;
二战结束后,在伦敦举行第一届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世界民主青年同盟大会”,他代表中国学生参加,并戏剧性担任了大会常设主席团副主席;
他追随制定战后“大伦敦规划”的导师阿博克隆比,参与英国南部三座城市的规划工作,好评如潮;
不满三十岁的他,成为英国皇家规划师学会的第一位中国人……
他就是陈占祥,当年《梁陈方案》的制定者之一,
一生壮志未酬,却获得与了与一个伟大的城市共命运的意义。
一
占祥,祖籍浙江奉化。
初闻,是否一惊,与蒋公(蒋介石)竟是同乡?
确有渊源。
蒋公,曾就读于日本士官学校。
当年拟去日本留学时,家中经济已是捉襟见肘。
作为奉化老乡的陈父,与众乡亲一道为蒋捐资,以尽同乡之谊。
蒋母王采玉,终生感恩至深。
临终前,叮嘱儿子——
凡于患难中对蒋家尽绵薄之力者,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陈父,在上海,承包着外租界的军装、警服和被服生产。
善于经营,于是,不尽银元滚滚来。
日积月累,他在虹口有了花园洋房,并配有车夫、佣人。
陈家的生活,蒸蒸日上。
为培养子女,陈父还为长子占祥,请来葡萄牙人做英文家教,连续五年。
占祥从上海澄衷学校毕业后,进入上海的雷士德工学院。
这是英国人开办的学校,费用高昂。
在此,占祥成为雷士德第一位考入“伦敦大学”的学生。
1938年8月,占祥乘船离开上海,去英国留学。
此时,他在虹口的家,已在日本人的炮火下,化为废墟。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他渴望用自己年轻的肩膀,学业有成,为国为家担负起一份男儿的责任。
儿时的占祥,有一“发小”竺培风。
此人,是蒋公胞妹蒋瑞莲的独子。
每年暑期,占祥随母亲返奉化老家省亲。
当然,这也是占祥与培风的快乐好时光。
两人漫山遍野疯跑,满山的杨梅,边采边吃,
或跳上竹排在剡溪中戏水……
长大后,培风在英国皇家空军军校学习。
回国后,兼任蒋公私人座机的驾驶员,成为舅舅身边最亲近的晚辈之一。
当他得知占祥在英留学消息后,便告诉舅舅。
蒋公尽孝,谨守母亲遗言。
他特拨一笔私款,至国民政府驻英使馆。
请他们每年发给占祥365英镑,作为奖学金。
同时叮嘱,不告其款项来源,不要一次性付清,而是每月汇付。
从细节处,可见蒋公用心之深。
既防止“年轻人拉虎皮扯大旗,虚张声势”,又杜绝年轻人挥霍浪费。
回国后,见到培风,占祥才知蒋公助学实情。
1946年,陈占祥留英归来
二
1946年,占祥正在伦敦攻读博士。
一天,忽然接到一纸聘书。
聘书来自国内,由北平市国民政府建设局局长谭炳训发出。
请他回国,编制北平都市计划。
好消息,从天而降。
占祥却喜忧参半——
当时的我,不敢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导师阿博克隆比,因为不敢相信,这样的好运气会落到自己头上。
阿博克隆比,是英国都市计划立法方面的创始人,
也是二战后“大伦敦规划”的主持人。
他渴望,让新的城市与区域规划,使战后废墟上的伦敦,成为一座新城,
摈除人口膨胀、交通拥堵、贫民窟蜂起等问题。
规划实施后,伦敦人口从1200万,下降到700多万。
阿博克隆比的名字,因此载入史册。
作为导师的得意弟子,占祥参加并完成了英国南部三座城市的规划。
成效卓著,英国皇家规划师学会,第一次吸收中国人成为会员。
那时的占祥,29岁。
正缘于此,他接到编制北平规划的聘书。
当阿博克隆比得知此消息后,满面春风——
快回去吧,我都要以此为荣!北平规划是你最好的博士论文,我等候你凯旋!
贺尔福,是占祥离开英国前,辞别的另一位恩师。
他在利物浦大学建筑学院,担任城市设计系主任。
在占祥攻读研究生时,他把这位来自古老东方的中国弟子,请到家里长住。
三年的朝夕相处,情深意切,占祥已成为老师家的一员。
耳濡目染,占祥的英文,更是从容优雅。
有人评价——
陈先生的英文,让人想起莎士比亚和简.奥斯汀。那种典雅,连以英文为母语的人都很难达到。
当得知弟子占祥,要回国完成北平规划,贺尔福泪光闪闪。
是激动,也是欢喜,更是不舍。
数年间,他亲眼目睹了占祥,每一步前行的足迹。
在弟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那是他用心血浇灌的。
他拍拍占祥的肩膀,深情地说道——
我等着那一天:你在全世界的舞台上拉开帷幕,让人们看到中国最古老的帝都北平,焕发出耀眼的光彩!
两人,久久拥抱。
三
1946年初冬,占祥回到阔别八年的上海。
此时,内战的枪声,已经打响。
再谈北平规划,已是遥不可及。
国民政府内政部,任命占祥为营造司简派正工程师。
同时,兼任中央大学建筑系教授,主讲城市规划学。
此间,占祥完成了在明故宫遗址上的国民政府行政中心方案;
又被借调到上海,编制上海都市规划。
但忘不了的,还是他的北平规划。
朝思暮想。
1949年暮春,导师阿博克隆比,应港督相邀,来做香港规划。
他立即电告占祥,希望昔日的弟子,助他一臂之力。
就像当年,两人共同制定伦敦南部三个城市的战后规划一样。
占祥答应了,决定飞赴香港。
但他的心底,犹豫,又渴望。
北平规划,始终是他挥之不去的梦想;
回到导师身边,大展宏图,更是触手可及的现实。
一切的一切,在一个雨夜,被改变。
那一夜,共产党军队要进上海的消息,不胫而走。
是福,还是祸?
无数个家庭,难以入睡。
一支望不到尽头的队伍,来了,入驻上海。
雨越下越大,大雨中露宿街头安睡的战士,未有任何惊扰,让众多市民震惊。
这是什么样的队伍,又是什么样的政党?
迷蒙的雨夜,似乎显露出答案。
占祥决定取消香港之行,导师在电话中久久沉默。
阿博克隆比,目光如炬。
政权更替,他深知——
占祥是个充满想象力和理想主义的规划师,但他的官场知识等于零。如果置身于法制荒芜社会,他也许会一无所知地葬身漩涡急流。
愿幸福之星照耀你!
这是阿博克隆比对弟子的祝福。
他为占祥担忧,但一切难以改变。
占祥首先写信给清华大学的梁思成,叙及自己履历,并言明对制定北平规划的渴望。
很快,梁公复函,并将其推荐给时任北平市长的聂荣臻。
他不仅邀请占祥来京,还希望他推荐更多的人才北上,共襄新中国建设的盛举。
此时的占祥,欢欣难以鸣状。
梁思成
四
金秋十月,是北京最美的季节。
在共和国成立的第一个十月,占祥带着全家,来到了北京,开始他的规划之梦。
在清华园新林院八号,与神交已久的梁思成,第一次会面。
那天的下午茶,梁公只邀请了占祥一家。
虽说,占祥与梁公,相差十五岁,但谈起城市建设和城市规划,彼此间,似乎有说不尽的共同语言。
梁公说——
衣服买得不顺意,顶多送人或丢掉;哪怕媳妇讨得不称心,一拍两散就是了。如果一片片房子盖得不伦不类,那就是几十年上百年也无法纠正的错误。
占祥接口——
全世界再也没有第二个北京城,我真是诚惶诚恐,唯恐愧对先人和后人。北京是传承了几千年文明史的瑰宝,规划时要像爱护自己眼睛一样,不然就是千古罪人,会像秦桧一样遗臭万年的。
顿时,梁公眼睛一亮,举起茶杯,与占祥碰杯——
为志同道合,为一见如故!
与君初相见,犹如故人归。
陈占祥,成为北京都市计划委员会企划处处长。
这一任命,刊登在《人民日报》上。
北京,珍藏在他心中多年了。
像熟悉手上的纹路那样,他熟悉北京大街小巷。
说起北京胡同的名称,哪条街与哪条胡同相邻,他脱口而出,很少有误。
他对环境及道路的博闻强记,令梁公吃惊——
你不是第一次来北京吗?怎么比我还轻车熟路?
此时的梁公,可是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的副主任。
占祥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只要研究一会儿地图,就能一清二楚,我天生就应该学规划吧!不过,我对北京的了解都是书面的,这对做规划来说是太不够了,一定要走遍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了解了每一处细节,才有资格说话。
那些日子,梁公与占祥,都格外兴奋。
在北京规划上,越谈越近;
越谈,越有说不尽的话题。
冥冥中,好像不是才相识两个多月;
而是很久以前,就一直等待着相聚的这一天,等待着共同去做这件大事。
为了规划调查的方便,市政府配给占祥一辆轿车,并有专职司机。
可是,车里坐不下一同出行的同事,占祥就和大家一道骑自行车。
他说,这样穿胡同进小巷,更方便。
冬季的北京,占祥穿着厚厚的蓝制服棉袄,裤子塞进一双褐色的长筒皮靴里,一顶褐色的硬毡帽扣在头上,护耳在两颊忽扇着,头顶还有一小撮红毛。
一进家门,占祥跺脚搓手,摘下眼镜,擦着镜片上的雾气。
女儿愉庆,跑上前去,仰望着父亲,直言——
像《格林童话》里的驴耳朵国王!
全家人,哈哈大笑。
此时的占祥,更是神采飞扬,壮心不已。
就这样,骑着单车,背负着守护北京古都历史文化的信念和使命,占祥和他年轻的同事们,走遍了北京的犄角旮旯。
回到家,他经常对着妻儿们感慨——
中国老祖宗上千年前就能建成这样的城市,简直是大智大慧。我们今天如何同原来的环境相融合,把保护古城有机地组织进新城建设的总体中去,是一种高难度的挑战。不过,越有挑战性,才越有魅力。
晚饭后的占祥,常常点上一支烟,对着墙上的北京地图,沉思默想。
清华园新林院八号,梁家客厅,是北京规划的梦工厂。
在这里,占祥与梁林夫妇、金岳霖、程应铨等挚友,多次在这里各抒己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甚至激烈争执,难分高下。
但每次交流乃至争辩的结果,是彼此更相知相近。
1946年,占祥在收到编制北平规划的聘书时,就曾和导师阿博克隆比,长谈过关于北平规划的设想。
师生二人,守着一壶浓香的咖啡,开怀畅谈,不知东方既白。
中国弟子对北平未来规划的种种设想,让阿博克隆比惊喜不已;
占祥从古巴比伦“空中花园”,引出对北平古城墙改造的联想,更让导师兴奋——
规划和艺术是相通的。规划师的想象力、激情和浪漫情情,是创意规划的源泉。中华古老文明是你的土壤,西方文化你又了然于心。这给了你一个全新视角,去俯瞰人类的优秀文化。仅从巴比伦到北平古城墙这一联想,就深信你是无愧于肩此大任的。愿你成为出色的驭手,驾驭东、西方文化的双骏马,让新古都北平化做太阳神辉煌的金马车,飞驰于长空。
导师的鼓励,更富于激情和创意,让占祥一生刻骨铭心。
在梁家客厅,占祥把备受导师赞赏的北平古城墙改造设想,告诉了他的中国朋友。
占祥认为——
近四十里长的古城墙,是北平古城最具特色的资源。在世界各国首都中,很少有哪一座都城像北京这样,不仅有着近四十里古城墙环绕的城区,还有位于市中心的南海、北海和什刹海那样大片的水面和绿地。一座城池,本是苍天和先人的丰厚馈赠。
梁公补充——
北京周围的城墙长达39华里,这是北京旧城的边界和最宏伟壮观的纪念性标志,也是城市建筑形体上的重要遗产,未来一定要把它建成举世无双的——空中花园!
梁公的话音未落,占祥就说出了最后四个字。
数年后,占祥对女儿愉庆回忆——
能和这些大家风范的学者在一起共事,是人生的幸运。你看到的不仅是才情和智慧,还能看到人性中动人的光芒,它激活周围每个人心中美好的东西。
在成人的世界里,只有相同价值观的人相处起来,才会更为舒服和长久。
1952年,在北京西单横二条寓垂花门前,陈占祥与夫人陶爱仁
五
1949年12月,在北京市政府城市规划会议中,苏联专家巴兰尼克夫,正式提出要以天安门广场为中心,在长安街两侧建设新中国首都的行政中心。
会议中,梁公和占祥,与苏联专家关于北京规划问题,进行了激烈交锋。
两人一致认为,此事关系一座千年古都的未来命运。
作为规划专家,责无旁贷。
经过反复商议,他们决定拿出一个具体文字方案,全力以赴据理力争。
1950年2月,长达2.5万字的《关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区位置的建议》完稿。梁公自费刊印,上报有关部门和领导。
这就是北京规划史上,著名的《梁陈方案》。
其宗旨,是建设新的中央行政中心,坚持保留北京旧城的特色和个性。
《梁陈方案》完成后,两人如释重负。
可是,结果大相径庭。
以旧城为基础,进行扩建。
样式雷同的现代办公楼,在古都拔地而起。
不曾毁于战火的北京,却在建设中迷失。
对此,梁公愤慨——
党的领导可以不是内行,但外行必须尊重内行,不能乱指挥。
当年解放军进城,拿着军用地图请教他,请他标出需要保护的古建和文物时,他的感动难以言喻;但曾几何时,这座没有毁于战争炮火的珍贵古都,却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化为烟尘,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占祥直言——
无知可以原谅,无知而有权不仅不能原谅,而且危险可怕。
晚年时,占祥对女儿感慨——
我们一起竭尽全力守护过这座堪称稀世珍宝的古都,她未来的蓝图,是蘸着我们的心血画成的。我们都太爱北京了!我们见过国内外那么多的城市,正因为见得多,才有比较,才更清楚北京有多么独特、多么珍贵;她是世界所有城市中的天之骄子,任何城市不具有与北京的可比性。然而这些唯一的、别人永远不会有的宝藏,都被一天天地推倒了、铲平了,代之而起的是和西方各城市大同小异的高楼大厦。
我们用十几张图和两万多字的建议书完成了一份使命,后来才知道,这是要用一生去承担的责任。
梁思成与陈占祥,为中国首都新北京做出的规划《梁陈方案》,竟成了两位中国学者的墓志铭。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但《梁陈方案》,这段写在古都历史上的文字,是刀斧砍不去的。
六
占祥在“都委会”工作,住在西单横二条32号。
这座三进三出的四合院,住了近十户人家,都是“都委会”里的同事。
同事们的年龄,不比占祥小多少。
因为占祥在南京中央大学做过教授,天经地义,成了“长辈”。
他很为自己这支年轻团队,自豪。
无论严冬酷暑,只要有工作,大家登上自行车就呼啸而去。
办公室做不完的事情,下了班挑灯夜战,甚至通宵达旦,也从无怨言。
一旦完成工作,全院邻居,尽情狂欢。
“都委会”解散了,《梁陈方案》进入尘封的档案库。
占祥调入北京建筑设计院,当了一名工程师。
此后,占祥利用几个星期天,自己动手做了一套儿童桌椅。
买来全套的木工工具,自己画图,自己动手,做了一张长方矮桌,四把小靠背椅。
桌椅由白茬木制成,完工后只刷了几遍清漆。
椅背椅面,都用草绿色和驼色的帆布带子纺织成网格,既实用又美观。
年幼的儿女,东跑西颠地打下手,递锯子递锤子,引得邻居们,不时过来张望。
妻子埋怨道——
置工具买材料还出力气,成本比买都贵,何苦弄得满院子来看热闹?
占祥只答——
跟小家伙们玩嘛,自己动手,多有意思!
多年后,面对已近不惑之年的女儿愉庆,占祥提及那套自己做的小桌椅——
其实,那是给自己的心灵开一扇透气的窗口。《梁陈方案》失败带来巨大的挫折和失望是可以想见的,但生活中,并不时时处处都是《梁陈方案》。虽然一切都和当年在贝当路那个风雨之夜憧憬的不一样,虽然是自己毅然选择的道路,并不是自己曾经想象的阳光普照的桃花源。
人的思想境界不同,心灵的痛苦也各不相同。
七
1957年,中国历史上,沉重的一页。
这一年,陈占祥成为中国建筑界头号右派。
因受党内某领导人的保护,梁公幸免于难,逃过一劫。
他还成为反右斗争中的左派,成为批判右派大会的领导人物。
梁公虽然幸运地得到庇护,但内心的煎熬挣扎,只有自己知道。
因为,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7月24日,《北京日报》大字标题文章:《反击建筑界右派分子对党的恶毒进攻——陈占祥反社会主义言行遭痛斥》。
这是第一篇痛斥陈的文章。
下班时间,占祥从车里出来。
幼女弥尔,照例欢天喜地地张开双臂,向父亲扑去。
占祥没有像往日那样,高高举起女儿,只是轻轻地拍拍女儿的头,并向长女和次子笑了笑。
很吃力,很累。
长女看着往日健步如飞的父亲,似乎遭受到重压,突然衰老了许多。
占祥连拖鞋都没换,就仰坐在沙发里,一声不响。
不停吸着烟,没有叹息,没有言语,烟蒂越堆越高。
后来,女儿得知,也就是7月24日当天,北京市第二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上,父亲陈占祥与钱瑞升、钱伟长等右派一同痛遭围剿。
十岁的愉庆,从收音机里听到父亲成为右派的消息。
第一次,懂得了父亲成为右派意味着什么——
父亲成为右派后,我们不再被邀请参加伙伴们的游戏。有一次小孩子们大概忘记了叮嘱,大家又像往日那样亲密无间地玩起了“揣包”游戏。正玩得忘乎所以,院子里此起彼伏地传来各家保姆的喊声,她们扯着嗓子把自家主人的孩子喊回去。一个保姆还跑过来,夺下同伴手里的“包儿“,“嗖”地扔到我眼前,拖起孩子扭身便走。犹如被人泼了一脸脏水,我只怔了一瞬,没顾上拾地下的“包儿”,逃跑似的飞奔回家去。这种当众受到的羞辱,是烧红的烙铁烫在孩子敏感的心里,我从此不和院子里的孩子们来往。
10月22日,冥顽不化的中国建筑界头号右派分子陈占祥终于低头认罪,写出《我的右派罪行》。
建筑界的反右斗争,大战告捷。
1957年,改变了占祥,也改变了他一家的命运。
住在横二条四合院“都委会”同事们,为了科学的理念和信仰,为了保护民族的文化遗产,他们为《梁陈方案》付出过青春岁月,甚至付出了身家性命。
那场大劫中,除个别几个人,都命途多舛,几乎全军覆没。
他们是千年古都,默默无闻的守护者。
1964年,中山公园,前排:长女愉庆、陈占祥、夫人陶爱仁;后排:幼女弥尔、三子宪庆。程应铨摄
八
1958年,占祥被送去昌平附近的沙岭绿化基地,劳动改造。
他和一群接受改造的右派,每天上山去挖“鱼鳞坑”种树。
邱连璋先生(原“都委会”俄文翻译),在回忆文章中写道——
他与陈占祥“在艰苦、困难的岁月里同吃、同住、同学习、同劳动两年左右。在大跃进浮夸风猖獗的影响下,每个劳动队员为了表现自己对劳动改造的努力,每天要把上山挖鱼鳞植树和抚育树苗的成绩数字争相报数统计。谁报得越多,就说明谁的改造积极性越高。队长们也希望大家报得越多越好,以体现他们对监督劳动领导得力有方,根本不想核实所报数字是否真实可靠。而陈每天所报数字总与别人差几倍,甚至十倍。因此,小组评议上,曾使你多少次遭别人白眼和批评。你心里当然也很明白,你私下与我诉说,不能啊!我力所能及的也就只是如此多,虚报一些,说来容易,可这不是我的为人呀!
这里想到,在反右大会上,梁公也曾感慨——
占祥,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一切尽在不言中。
占祥曾对妻子说——
在沙岭无休无止的劳作和批斗中,他站在滚烫的岩壁上,望着脚下的千丈沟壑,多少次想到过纵身一跃,一了百了。
但每次眼前总会升起孩子们稚嫩的面孔,亮起儿女们期盼的目光,再就是妻子用柔韧的双肩为他支撑的家。无论多黑暗多寒冷的夜晚,家里的灯火永远照着他回家的路。
好妻子,一生的财富。
梁思成
九
占祥从沙岭劳改回来后,不知设计院会如何安排他的工作。
内心忐忑,若继续做设计,那会遇到很多麻烦。
摘帽右派,永远低人一等。
而建筑设计又极富个性和创意,在人格不平等的前提下,很难从事什么创造性的劳动。
其间,作为设计院书记的李正冠,为了发挥陈的一技之长,英文比中文好,
成立一个“技术情报室”,专门做建筑技术情报和建筑理论方面的翻译工作。
对于占祥来说,这已是很理想的归宿。
数年后,占祥表示——
其实,他很感激李正冠为他安排的这项工作。这些年,他潜心静坐在书桌前,每天与世界各国最著名的建筑规划大师默默交谈,了解国际建筑界最新思潮动向,了解大师们在新世界中的新发现、新思索,也了解他们的困惑和苦闷,时时感觉自己在他们身边,伴他们同行,很为此庆幸。
可是,一封来自英国的电报,让占祥失声痛哭。
这是来自贺尔福家人的电报,告知恩师已逝,并盼他前来英国参加葬礼。
恩师弥留前,还在问起中国弟子的音讯。
当时的占祥,是一摘帽右派,最窘迫的时期,怎可允许出国,为帝国主义的反动权威奔丧?
那一夜,占祥被子蒙头,不胜悲戚。
那个时代,哭泣,也许都会招来意想不到的灾祸。
十
1976年,占祥迎来新时期的春天。
1979年,他离开工作25年的北京建筑设计院,调入中国城建总局城市规划研究院任顾问总工程师。
从1957年到1979年,整整22年之后,占祥重新回到自己心爱的规划专业岗位。
那一年,他63岁。
老骥伏枥,壮心不已。
深圳,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桥头堡。
周干峙主持城市规划,陈占祥任规划顾问。
周就读于清华大学,听过陈的讲课。
占祥感慨——
在这片崭新的土地上,他们遇到一批有着开拓勇气与智慧的优秀干部。他们与梁湘等特区干部的合作,彼此间充满信任与尊重,更重要的是,他们对科学的敬重,对正确意见的从善如流。
深圳和50年代初的北京完全不一样了,也可以看出中国真的是振翅欲飞了。如果处处都能像深圳一样,下个世纪,应该是中国人的世纪。
深圳规划,获得国际建筑家学会“阿博克隆比爵士荣誉奖”。
这是国际建筑界,一个具有极高权威的奖项。
获取这个奖项,是中国规划师登上国际建筑舞台的标志。
阿博克隆比是占祥导师,自1946年英伦告别后,不曾相见。
占祥为《梁陈方案》,这篇没有实现的“博士论文”,几乎付出一生。
占祥虽然只是深圳规划的参与者之一,但他终于可以告慰导师的在天之灵。
他的规划生涯,自追随阿博克隆比而始;
又以晚年参与深圳规划,获阿博克隆比大奖而终。
一生的命运光影,辗转起伏。
林语堂曾说,北京像是一个国王的梦境。
1936年,林离开中国到美国之前,特地再去北京一次。
他认为,世界没有城市比北京更秀丽、更自然、更文明了。
《城南旧事》的作者,台湾作家林海音,心中的北京三宗宝——
城墙、天桥、四合院,骆驼祥子满街跑。
她记得——
亲戚朋友都劝我回北平的老宅子看看,我都笑而不语……北平连城墙都没了,我回去看什么?
四十年后,说起被埋葬的梦想,想起自己为之付出生命中的盛岁年华,占祥仍禁不住动容——
倘若梦想成真,我们共同设想的北京规划能够实现,未来的北京,不仅是一座浩瀚的中国文化博物馆,还拥有诸多的水面和绿地公园。水是城市灵动的眼睛,也是北京空气的天然调节器。假如我们拥有近四十华里的绿色空中花园,她一定会成为世界建筑历史上的又一大奇观。全世界将有多少旅游者涌向这里!它在建设中付出的代价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回报,古老的帝都北京将迎来她生命中最辉煌的未来。
人生最大的价值,不是在于你多么富有,而是你回头看的时候,问心无愧,那才是真正的价值。
2001年3月22日,占祥辞世。
周干峙的挽联,准确概括了他的一生——
惜哉 西学中用
开启规划之先河 先知而鲜为人知
痛哉 历经苦难
敬业无怨之高士 高见又难和众见
陈占祥
他一生壮志未酬,却获得与了与一个伟大的城市共命运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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