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与李嬷嬷:奶娘也是娘
作者:玉儿姑娘
第八回宝玉喝了酒回房,得知奶娘喝了留着的枫露茶,拿走他给晴雯留的豆腐皮包子,又添着先拦他喝酒的事,这会儿就对回话的茜雪发了火,要撵他乳母,而茜雪倒是真出去了。
脂砚交待茜雪有“狱神庙慰宝玉”的正戏,又说撵茜雪实乃冤杀玉兄,应该另有隐情。读到这里突然心一动,这是冤,撵乳母未必不是冤。
那是第八回,批语里还会时不时的出小儿字样,脂砚应是书中事亲历者,说亦是大户人家奶娘嬷嬷之常情,这事儿在当时应该常见。
奶娘不是娘、也是娘,她操的就是亲娘的心。
高阳先生的《红楼梦断》里写了李老太太——与雪芹曾祖母同为康熙乳母的曹氏至亲的一段回忆,说她两个做康熙乳母的旧事,那口气里根本就不是在说皇帝,就是在说自己的儿子。这段描写很动人,当了乳母固然有无奈,也有给家里争前程的因素,但是感情也是会超越理智的,自己抱大的孩子,自己操着亲娘的心带大的孩子。自然而然会“奶浓于水”。这句话用在大多数奶娘身上都通。
李嬷嬷和宝玉的互动其实很像一对母子,一个央告一个拦,旁人做做和事佬也就过去了,这种事不好说理,只能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奶娘让宝玉提防着老爷问书也是疼他,万一真政老爷问起来大家都不好,说要撵人不过是气话,其实是母子两个都多少失了点分寸。
第十九回李嬷嬷进来,瞧瞧宝玉,结果问这问那惹得丫头不耐烦,又吃了酥酪,又骂袭人,最后凤姐出面才把她拉走。确实也是“老货”,但仔细体味,她的无理取闹其实背后含着动人的慈爱。
虽然红楼里年龄一贯很乱,但看她儿子已经当着差事,她拿包子回去是给孙子又明写年老解事。她怎么说也是有儿有媳,可以含怡弄孙了。府里一向是这些奶娘最有体面,在自己家里可以做老封君。柱着拐杖进来瞧,这不是为了瞧一眼自己奶大的儿子?她嫌丫头们糟踏怡红院,问宝玉吃饭睡觉的琐事,全是亲娘的口吻。袭人是宝玉以后的妾室,这事是公开的秘密,当娘的多少有点嫌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情结。她自己的儿媳应该娶进门不短了,孙子都有了挺久。估计这会儿进了奶儿子的屋子,宝玉不在屋里乱了,那气就上来了。她觉得丫环不牢靠就是想着只有自己才是那个最疼他的人,生生被丫头夺占了地位去。
那个酥酪她很熟悉,袭人也爱吃,应该在府里也不是什么稀奇物儿,只是宫里赏的精致些有一份体面。她自己家里吃应该也不难,丫环也说宝玉没少送东西孝敬她。她在乎的倒不是这一口点心,是要享受从小奶大的儿子这一份孝敬吧。全是当娘的微妙心里。这事谁都没错,问题恰恰在宝玉没在屋里,见不着人心里挂着,又见丫环玩闹更不放心,偏偏宝玉回来了又护着袭人,结果就火上浇油了。其实宝玉那么会哄人的,嘴甜点哄几句这就过去了,她无非是想被需要而已。所以凤姐做得对,直接好言好语拉她去吃酒。这种由情开始的事儿只能由情解,这不是讲道理的时候。看着她对丈夫的奶娘的态度就知道,这事儿她懂,不仅仅是当家人的人情世故,凤姐自己也是当了母亲的人啊。
紫娟试莽玉那回,宝玉丢了魂。怡红院一下子就乱了,叫李嬷嬷来看,本想着她年老多知她拿个主意。可她一见就搂着哭,心乱了,凡事关心则乱。王太医来看的时候王夫人要避讳,她的年纪应该不用,可以守着宝玉吧,也只有如此她才放心。王太医说“无妨”的时候,她一定是安心的,宝玉一心在紫鹃身上、拉着她不放。这次她不说丫头了。
宝玉屋里有的是人,可她还是带着几个老嬷嬷和袭人紫鹃晴雯日夜相伴着。其实肯定不止一个年老多知的,奶娘就有四个,不过当年应该主要是她。按说她出去了,可以不守着,日夜守着是很辛苦的事,紫鹃这样的年轻丫头尚且日夜辛苦,何况老人家。贾府里最礼遇她这样有功的老人,应该不是贾母王夫人要她守这儿,是她自己要守着的---宝玉是她奶大的儿子,别人守着她放心?儿子病了当娘的不守着谁守着?还是那句话,奶娘操的是亲娘的心。当娘的愿意被需要,她的心绪这时候回到了曾经宝玉在她怀里的时候了。母子没有隔夜仇,终究回到最初的温情。
她最后的出现是宝玉生日去给她磕头,她多半舍不得,会赶紧拉起来,搂怀里问长问短,但我相信宝玉会好好的真心给她行礼。他恨的一直都是那些官场上的虚礼。亲人长辈间的从来都是虔诚的。这不是礼教之罪,是为人子受人恩的应有之义。
我一直相信红楼带有作者自传性质,文笔之真情体贴,非自历者不能作。
曹公提前完成了这段母子情的回归,我很喜欢西岭雪姐姐《宝玉传》的设定李嬷嬷和王夫人分别在抄家前后离开,都由宝玉行孝子礼,送走了他的两位母亲后才会出家。感觉如果曹公要写最后的离别,也大致如此,因为红楼是重情的,亲情乃情之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