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经》解证 | 《黄帝内经·灵枢》编撰者解析(下)

《内经》解证:

对《黄帝内经》的解析与实证。

张维波:

中国中医科学院针灸研究所研究员,博士,博导,学科带头人。

《黄帝内经·灵枢》编撰者解析(下)

王燕平1 李宏彦2  张维波2*

《内经》中岐伯的原型是谁?

解析出黄帝的原型后,再推测岐伯的身份就容易了。虽然邓后组织了校书,但仅靠她还无法编撰《内经》这样伟大的医学著作,在邓后的身边应该还有一位御医,即岐伯的原型,他与岐伯的身份一样,应该既是医学大家,又是邓后的近臣,而在邓后的时代,同时拥有这双重身份的人只有一个——郭玉

郭玉是继仓公之后载入史册的又一位名医,《后汉书·郭玉传》(以下简称《郭玉传》)记载:“郭玉者,广汉雒人也……和帝时,为太医丞。……年老卒官” [10]2735,他在汉和帝时任太医丞,而邓后正是汉和帝的妻子,汉和帝于105年去世,此后一直是邓后执掌大权。太医丞是太医令的助手,地位仅次于太医令,是主管医药行政的高级长官,接触皇帝的机会很多。

郭玉的生卒年代不详,据推测为1世纪到2世纪,但由于他是在任时离世的,故他在和帝去世邓后执政时期仍出任太医丞一职,与邓后一起研讨医学问题的可能性很大。

郭玉精通针灸和脉诊,最早提出了“医者意也”的著名论点,《郭玉传》载:“郭玉,和帝(89-105在位)时为太医丞,多有效应。而医疗贵人,时或不愈。帝乃令贵人羸服变处,一针即差。召玉诘问其状。对曰:医之为言意也。腠理至微,随气用巧,针石之间,毫芒即乖。神存于心手之际,可得解而不可得言也。”[10]2735上述内容与《灵枢》中的一些描述很相似,如《灵枢·终始》有:“专意一神,精气不分,毋闻人声,以收其精,必一其神,令志在针。”[6]169

《郭玉传》中的“腠理”和紧随之后的“针石”概念在《灵枢·论痛》中也先后出现:“腠理之疏密,各不同,其于针石火焫之痛何如?”[6]549但这些只是间接的证明,最直接的证据就是:郭玉的师祖涪翁著有《针经》和《诊脉法》(东汉初期,25年左右)[14]。《郭玉传》记载:“初,有老父不知何出,常渔钓於涪水(即涪江,在今四川省境内绵阳),因号涪翁。乞食人间,见有疾者,时下针石,辄应时而效。乃著《针经》《诊脉法》传於世。弟子程高寻求积年,翁乃授之。高亦隐迹不仕。玉少师事高,学方诊六微之技、阴阳隐侧之术。”[10]2735

此著作很可能由程高传到郭玉手中,而《灵枢》恰恰也称作《针经》。《郭玉传》中的涪翁确有其人,地方志记载:“涪翁避王莽乱隐居于涪,以渔钓老,工医,亡姓氏。”(《直隶绵州志隐逸》卷41)[15],涪翁“所居处为渔父村”,“在涪城东四里”(《三台县志·方技》卷9)[16]。

此处跟出土针灸经脉漆木人形的绵阳双包山汉墓相距不到20公里;在绵阳以南约百公里的成都天回汉墓中,出土了另一具经穴髹漆人人模型和大量的医简,两地之间则是郭玉的故乡广汉(图2),精于针灸的三代医家的活动处与出土针灸经脉模型的地点高度重合,说明四川乃至出土过马王堆两部脉书和张家山脉书的湖南、湖北一带可能是针灸经络疗法的发源地。

如果从东汉都城洛阳的角度看,这个地方与《素问·异法方宜论》中所讲的“故九针者,亦从南方来”的定位亦相吻合。针灸经络是《内经》特别是《灵枢》的核心内容,郭玉很可能是传承这一学术思想的关键人物。有学者认为,避王莽之乱的涪翁与曾主持校医书、为《七略》编辑者之一的侍医李柱国是同一个人[17]。

从年龄上看,如果李柱国在校医书时(前6-前5)正值壮年,则在避王莽之乱(9-23)时已变为老年,与“老父”的称谓相吻合。涪翁为工医,李柱国为侍医,职业相同;最重要的是涪翁著有《针经》和《诊脉法》,如果没有看过医经七家的原始资料,一个普通的医生是很难写出这样专业的学术著作的。另外,涪翁为什么要避王莽之乱?还要隐姓埋名,说明他跟前朝(西汉末)有密切的关系,涪翁与李柱国是同一人的说法有一定根据。

四川绵阳、成都一带的涪翁垂钓处、郭玉出生地与出土针灸经络木人的双包山和天回汉墓所在。

下图为上图虚线方块区域的放大,

☆为涪翁垂钓的鱼父村。

《针经》的诞生

如果涪翁就是李柱国的话,整个事情的逻辑性就更强了。李柱国作为侍医,主持整理了《汉书·艺文志》中的“医经七家”资料。西汉末年出现了王莽之乱,为保护这批重要的医书,他隐姓埋名,将资料带到四川绵阳三台县,又做了一番整理,著成《针经》祖本,连同“医经七家”的其它内容经由程高传给了郭玉,这些资料是《灵枢》成书的基础。

此时,轻薄的蔡伦纸和精细的针具已被发明出来,邓后为了尽量解除百姓的疾苦,包括淘汰痛苦较大、手法较为局限的砭石,甚至不再使用有一定毒性的草药(“勿使被毒药,无用砭石”),于是嘱咐郭玉先将他手中的祖本《针经》进一步完善后出版(“先立针经”),成为官方的医学教科书(“令可传于后世,必明为之法”)。涪翁的《针经》仍是针石并用(“因号涪翁……时下针石”(《郭玉传》))的阶段[10]2735,直到《灵枢》开始撰写的东汉时期(110-120),由于冶铁技术的提高,金属针具逐渐成为医疗的主导工具,才有了邓后主持的“无用砭石”的医疗技术革新和“必明之为法”的理论构建,《灵枢》是中国古代技术革命促进理论构建的典范。

《灵枢》中曾多次提到的“九针九篇”可能就是涪翁所著的《针经》。在《素问·离合真邪论》中,黄帝对岐伯说:“余闻九针九篇,夫子乃因而九之,九九八十一篇,余尽通其意矣。”[8]297意思是岐伯将“九针九篇”扩充成了八十一篇,这个说法出现在《素问》中,说明此时《灵枢》81篇已经完成,佐证了先立《针经》,后立《素问》的顺序,同时也交待了“九针九篇”与灵枢版针经的传承关系,说明“九针九篇”即古本《针经》,而邓后的身份也在讨论“九针九篇”时暴露无遗。

《灵枢·外揣》写到:“黄帝曰:余闻九针九篇,余亲受其调,颇得其意……然余愿杂之毫毛,浑束为一,可乎?岐伯曰:明乎哉问也!非独针道焉,夫治国亦然。黄帝曰:余愿闻针道,非国事也。”[6]478这里,岐伯将医学的道理引申到治国,黄帝却说,他想听针灸的道理,而不是国事,显然,这位化名“黄帝”的人物是一位正在治国的君王;此篇还说明邓后曾接受过九针的治疗(“余亲受其调”),也了解了九针的道理(“颇得其意”),因此才会希望郭玉等人进一步完善此书,使之成为当世医生所用的教科书,并亲临一线,与他们“左右习诵,朝夕济济”,进行了多次的讨论。

由于邓后此时一边处理国事,一边诵读经典(“昼省王政,夜则诵读”),所以在与郭玉讨论医学时难免跑题而涉及政治,比如在《灵枢·师传》中,“黄帝曰:余闻先师有所心藏,弗著于方。余愿闻而藏之,则而行之,上以治民,下以治身,使百姓无病,上下和亲,德泽下流,子孙无忧,传于后世,无有终时,可得闻乎?岐伯曰:远乎哉问也。夫治民与自治,治彼与治此,治小与治大,治国与治家,未有逆而能治之也,夫惟顺而已矣。顺者,非独阴阳脉论气之逆顺也,百姓人民,皆欲顺其志也。”[5]393这里的先师可能指郭玉的师傅程高或师祖涪翁,邓后知道郭玉的师门中有很多好东西还没写下来,希望他能整理出来,使百姓少得疾病,岐伯说治国治家和治病的道理是一样的,不仅阴阳脉气要顺,治国也要顺应民心,如此非医学的内容竟被原封不动地写入《内经》,足证黄帝实乃一国之君,而当时的东汉天下归一,如果《内经》的成书是在110-120年,则这个化名黄帝的人非邓后莫属。

那么,邓后是否也精通医术呢?《内经》中的黄帝不仅善于向岐伯、伯高等医生提出深刻的医学问题,还曾教授年轻的雷公,是雷公的授业老师。但在史书中,我们很难找到这方面的记载,可能邓后作为一代国君,有很多大事需要记录,通医术的事情不值一提,但仍可找到蛛丝马迹。

《邓后传》中有“及新野君薨,太后自侍疾病,至乎终尽”[10]424,说明邓后曾亲自护理过病人,懂医术。另一个证明是她自拟的遗诏中使用了《内经》中的专业术语“咳逆”和“唾血”[10]429-430。另外,确有邓后读过医书的描述,《临朝太后大传》中有“她(邓后)读书的兴趣很广,除了经史传纪,诸子百家以及诗赋之外,天文、历法、医学、算术等自然科学方面的书籍,她也多有披阅,堪称是博览群书”[18]。

邓后还是阴阳学说的忠实拥护者,《邓后传》中有:“太后以阴阳不和,军旅数兴,诏飨会勿设戏作乐,减逐疫子之半”[10]424,而“阴阳不和”正是《黄帝内经》的核心思想。邓后还懂得四时节律与生命的关系,曾下诏说:“凡供荐新味,多非其节,或郁养强孰,或穿掘萌牙,味无所至而夭折生长,岂所以顺时育物乎!传曰:非其时不食。”[10]425这些思想在《内经》中也多有展现,佐证《内经》实乃邓后主导所创。在《内经》中,黄帝经常使用“余闻”的字样,说明邓后虽读过不少医书,但对其内容并不完全理解,故虚心向身边的职业医生们请教。

总之,如果以现代文章的署名方式,郭玉可作为《灵枢》的第一作者,因为很多理论内容都是经他之口说出的,邓后在大多数场合只是一个提问者,但由于整个活动由她提议,并作为一国之君提供了所有的活动经费和场地,故她是《灵枢》当之无愧的通讯作者。

第二作者应该是《针经》祖本(即九针九篇)的作者涪翁,可能即李柱国。无论李柱国是否就是涪翁,他作为史载校勘医经七家之人,与《灵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第二作者实至名归。程高作为涪翁的徒弟和郭玉的师傅,很可能在传授郭玉的过程中,加入了他对中医理论的认识,故可视为第三作者,另外还有借名为伯高、少师、少俞、雷公等当朝的宫廷御医。

《灵枢》的编撰者们为什么要用化名呢?原因之一可能是想借黄帝、岐伯等上古人物的名气来增加此书的权威性。岐伯《史记正义》载为黄帝太医,伯高为黄帝臣,少俞则为中古名医俞跗之弟,鬼臾区和雷公也是传说中的黄帝之臣[19]。

其实,托名古人的风气在《灵枢》形成之前就有了,《内经》前身的医经七家中就有《黄帝内经》和《黄帝外经》,已假托黄帝之名,邓后等不过是延续此举罢了。

《素问》从内容到体例,与《灵枢》都有一定的差异,可能不完全是同一批编撰者,将另文探讨,本文仅涉及《灵枢》的编撰者。

最后,将本文的逻辑链总结如下:

1.《内经》中的对话是真实情景的记录;

2. 能够获得这一记录的只有当朝最高统治者;

3. 由《灵枢》成书于公元110-120,推出此时的统治者为邓后;

4. 邓后发起了东汉的两次校书,其言行与《内经》中的黄帝有许多相似之处;

5. 郭玉的师祖是涪翁,著有《针经》,而《灵枢》也称“针经”,其中又提到有疑似古本《针经》的“九针九篇”

6. 史载郭玉为汉和帝的太医丞,精通针灸,而邓后为汉和帝之妻,105年执政,与郭玉在时间和空间上高度重合,邓后与郭玉的关系也符合黄帝与岐伯的君臣关系。

文章来源 |《中医学报》

……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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