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红星散文】正在远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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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远去的故乡
文 | 边红星
初夏时节,一踏上进村的路,绿色的麦浪在眼前翻滚,小麦扬花的清香迎面袭来,加上黄色的油菜花和白色的洋槐花散发出的甜香,还有潮湿的黄土地挥发出的淡淡的泥土芳香,此刻、此景、此香,让我这个常年在外的游子也是醉了。
我的故乡在关中咸阳的北原上,厚实又平整的黄土层是庄稼生长的天然沃土。收了小麦种玉米、收了玉米种小麦,一年两料子,旱涝保收,是这方水土对乡亲们的始终不渝的奉献。
26年前,19岁的我怀着再不回农村、不再当农民的念头,毅然决然地离开生我养我的故乡,步入了军营,当上了一名解放军战士。随着兵龄的增长,随着单位驻地离得更远一些,也随着后来母亲的不幸病逝,我与故乡的情感却渐渐生疏。如今,再走进生我养我多年的老家,看到的已是残垣断壁,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比我年龄大很多的、坚强挺立了几十年的三间土坯瓦房,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日子,终于支撑不住躯体的老化,抵抗不住风霜雨雪的侵蚀,轰然坍塌,光荣地完结了遮风挡雨、庇佑家人的使命。
北边临近的村子,也是我小时候每天要步行3公里去上学的村子,因为拆迁,已然消失。当初生长麦子的地方,陡然长出了一幢幢高大的厂房和高耸的楼房。那个曾经天天炊烟袅袅的村落愰然间就变成了小区。多少年来从没闲歇的农田,从此不再长庄稼,摇身变成了工厂的厂区,让人莫不感慨这世界变化实在太快。以前种过粮食的庄稼地,两年前还存在的桃园、梨园、苹果园,抵挡不住城市的疯狂扩张,架不住城镇化的强势进攻,范围一天天在萎缩,直至完全失守,拱手让出阵地。
田园越来越少,村里真正的农民越来越少,大家对春耕、春灌、夏收、夏种、秋灌、秋收、等祖祖辈辈曾高度重视的农忙时节不再上心,对犁、铧、镂、叉的印象逐渐陌生,包括对一些农用机械的性能作用也知之越来越少。虽然是农民的孩子,虽然还是农村户口,虽然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很多人却对农业有着与生俱来的回避、排斥或切割。
走在这样的故乡,鞋底的泥泞不再有,家畜家禽的叫声不再有,集体干农活的热烈场面不再有。这还算是农村吗?我不禁这样问自己。
埋葬着母亲的那片6亩地,前年被征走了4亩,眼看着一条平直宽阔的公路己拉开架势冲着母亲的坟头伸来,最终却在距离20米的地方戛然而止。这肯定不是最终,迁坟才是最终的结局。迁坟并不是一家两家的事,星星点点散落在田野里的盘踞了多年的各家各户的祖坟,均改变不了被拆迁的命运。命运,其实是给活着的人说的。拆迁,不仅让活着的人集中居住,也要让逝去的人集中居住,这是我们预想不到的,也一定是祖先们生前始料不及的。
村子里家家都盖了一层至三层不等的楼板房,小时候我和伙伴们经常疯跑打闹的打麦场满满当当全是房子,连村里的几个我们曾经嬉戏玩乐的涝池也被填平后建了房子。这么多的房子,聚集的人气其实并不旺。因为离城区不远,加之公路修进了村,公交车在村口开始停靠,村子和城市之间的交融日益紧密起来。年轻人,包括中年人,大多都在城里想办法挣钱。无论打工的,还是做生意的,白天在村子里很难见到。有不少的孩子,已被家里想方设法送到城里上幼儿园或上学。每天早晚接送孩子,不再是城里人的专享,这样的场景在村子里已是常态。
有不少乡亲耗尽积蓄,或者按揭、或者借款,为孩子在城里买了高层住房。现在,村里的小伙子找对象,往往会因为自己在城里无房而被女方嫌弃、拒绝。除了房子,乡亲们对轿车也很热衷。多数家庭都买了私家车,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真可谓是“昔日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因为没有停车场,很多人将私家车停在自家大门口。看标识,价格相对不贵的国产车居多数。房子建的多,住的人不多,近年来村里雨后春笋般拔起的一幢幢房子,多少抱有为拆迁补偿款而建的目的。
说起拆迁的事,乡亲们往往两眼放光。在白天,在晚上,在饭时,在田间地头,在街头巷尾,在大槐树下,在床上、炕上,在手机通话中,交谈的热点话题离不开拆迁和房子,其次才是车子、教育、医疗和养老。很多乡亲自己十分俭省,平日里花钱小心翼翼,近乎吝啬,出口却十分大方,说到消费话题时,十万、百万等让我紧张的数词,豪车、豪宅、别墅等让我羡慕嫉妒恨的高档名词频频被提及。这个时候,我往往会联想到我显然十分有限的工资,更不好意思看我曾经住过的,已成为艰苦奋斗教育最好场所的,让我心里眼里时常羞愧的老家。她藏在村子里,窝在一处,老、旧、破、烂,那样的落魄,那样的潦倒,那样的丑陋,那样的格格不入,让我实在是不忍一看。
村里的孩子我几乎全都不认识了,村子的面貌对我来说也陌生了许多。当年的小伙伴全部是中年大叔了,有个别的已经抱上了孙子,见到我就让孙子学叫“爷”,再跟他们说起我们小时候的开心岁月,已明显不合时宜了。
我的童年早就过去了,连同我心中的故乡都过去了。我们的童年和青年,都让童年和青年带走了。也许明年,也许后年,我那荒芜的老家连同整个村庄就会被大型挖掘机挖走。
我碰到以前的邻居六嫂时,她正在一块油菜地边除草。这块地,她的儿子原本就没想着耕种,准备撂荒。勤劳了大半辈子的六嫂,已经七十六岁了,自己一个人翻地、播种、施肥,在这里种出了一大片油菜。柱着锄头,站在黄灿灿的油菜花地里的六嫂说:“农民么,不管挣了多少钱,也不能叫地荒着。要不会叫人笑话哩!”
在村里,荒芜的田地并不多,但精耕细作的样板田,却已经难以寻到。原因是,田里的产出根本负担不起乡亲们的日常消费。即使是天公作美,肥水充足,再耗费上人力物力,种一亩地一年换来的一千斤小麦、一千斤玉米的收成,还不如一个成年人到城里打几天工的收益多。对这种出力多却挣钱少的事,年轻人是没兴趣也没法再干了。种地,要么只是他们的业余劳动,要么直接就让家里的老人代劳。至于地种得如何,根本没人去计较了。
平心而论,这些年农村的变化可大了,家家通自来水,家家门前的道路硬化,家家都住上了宽敞结实的平房、楼房。农民种地不用缴农业税,种地不纳粮而且享受政府补贴,旧房改造国家还承担部分费用,义务教学期间学生不用缴学费,等等。这些利民政策让乡亲们得到了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的实惠。随着城镇化建设的加快,随着土地集约流转政策的施行,农村的面貌必将并且已经在发生着重大和向好的变化。
岁月催人老,却又日日新。走在田间的土路上,我反思着自己对故乡的疏远和不解。自己毕竟离开故乡太久了,怀念的只不过是当年落后的农村和当初尚且贫穷的乡亲。童年,我们谁都回不去了,历史早已开启了农村的新篇章。过去,只能让它过去罢。
过去了不见得是坏事。所谓“有破有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世界上没有不变的事物,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顺应也好、不顺应也好,这就是真实的存在。农村,正在经历历史上最大的重塑和涅槃,一个崭新的、现代的、文明的农村蓝图已经在乡亲们的心目中勾勒和描绘。尽管,人们还有这样那样的不满、牢骚、抱怨,但社会的发展不可避免的都得经历这样的改变,包括一时的阵痛。
故乡,尤其是我心中的故乡,真是渐行渐远了。但我相信,新的、更加美丽的乡愁,一定会到来。只是,那时的故乡,还是我的故乡吗?我茫然无解,我拭目以待。
边红星,陕西咸阳人,70后,爱好写作,先当战士、干事,后当报纸编辑、记者,曾在各类报刊、网络发表新闻及文学作品上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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