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蒙庄轶事

蒙庄轶事

作者  郭春柏

蒙庄人忙,一年忙到头,一天忙到黑,一晚忙到亮,真忙!

蒙庄人盲,男男女女,儿儿崽崽,一帮子“睁眼瞎”,扁担长的“一”字认不得半截,真盲。

蒙庄的盲人认不得字倒认得钱,给他钱他乐意忙忙地一辈子去作个大盲人。大凡蒙庄人都在神龛板上写个蔡伦先师供,打个有眉有眼的青蛙麻雀之类也要虔虔诚诚地去烧三柱香。因为,蒙庄人都会造一种纸:清明白纸,薄薄的如蛛网,八十张叫作一刀。因这白纸,蒙庄的名气扎实大,远远的响。白纸九十九道工序:远远的背构皮来,放在村前的小河里泡,七天后,便湿湿的蘸着石灰水,放在大窑甑里蒸熟,再捞出,又泡,又捞出晾干,运回家里,大木碓砸绒,搅进水槽子里,掺些杉根水,再用一种竹制帘子一张一张地把浆子滤出来,一张一张的印,终于叠成一墩——这便叫抄纸;那一墩子就叫“纸垛”。一墩一墩的纸垛榨干后,搬回家里,一张一张的揭下来,贴在壁上,竖竖的刷成若干条,叫“晒纸”。等晒干后,又把纸一张一张的扯下来,又一五一十的数满一刀,再把一刀一刀的白纸理齐……这就是蒙庄白纸。

命定蒙庄人要吃这门子饭。男人站出来都能提起帘子舀几舀,女人,都能提起刷子刷几刷,无师自通。娃子们呢,叫学语文算算术他不感兴趣,叫抄纸、晒纸、扯纸、数纸、理纸,哪条小板凳都坐得下。所以,蒙庄人们打十二三岁起就跟白纸这玩艺儿结下了不解之缘。

除了那些阴阳道士之外,再没人把蒙庄白纸派作抄书之用场。蒙庄白纸,无非白喜场中扎点纸火抑或清明时节打几张点缀一下坟头,再也别无他用。蒙庄人忙死忙活,仅仅为死人作贡献而已。

近年来蒙庄的白纸也赶着潮流掺了假,构皮浆子里揉搓一把打字纸浆,抄出的纸漂白漂白,外行人看一眼,说这纸不错不错;内行人捏一把,那玩艺儿壳壳的响,人家便鄙夷鄙夷的骂声“茶叶货”便拂袖而去。这种掺了假的纸叫“纸花白纸”。纸花白纸虽打主,纸却要比纯构皮的好抄得多,也比纯构皮的能赚。不过,活路倒是挺拿人的:抄时,粉垮粉垮的;晒时,脱节脱节的;扯时,碎沙碎沙的;理时,歪来趔去的。破烂大些,买主你要嫌?听老板来款一通:噫——老乡,纸走水中过,十张九张破,大米饭里头还有颗把谷粒哩,这纸的张叶呢,也就是这样范喽!

那年,蒙庄乡来了个乡长,年纪轻轻的,招聘的“半脱”,没红本本。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乡长一来就火气旺旺,搓脚抹手的要在蒙庄搞个啥子乡镇企业,把白纸厂扩大起来。新乡长整天价的夹着个绿本本忙乎,热火朝天地招工招干选厂长委派人外出取经。

有一天新乡长下来深入群众,一“深入”便“深入”到老吊家去整了几土碗“包谷大曲”。自那,明里暗里的,老吊就被公认为“蒙庄白纸厂”的“厂长”了。

后来在老吊家召开了一回群众会,乡长说,要致富,必须先搞活经济,要搞活经济就得把乡镇企业搞起来;这次县代会上,县长表态了,要把咱们蒙庄乡的白纸厂搞起来,银行决定给我们一笔无息贷款……现在我们这个白纸厂,是个什么玩艺儿?太原始太落后得可怕了,嘿,这东西是原始社会的蔡伦老先生搞的。而我们马上要搞的呢,是大机械生产,流水线作业……他说得有板有眼的。群众们听说要当工人了,一个个喜气洋洋,眉开眼笑的。当工人意味着什么?答:吃商品粮,骑自行车上下班,过共产主义——反正,比当农民好!

在蒙庄,老吊是老辈。在这里,老辈子骂小辈子就跟吃饭睡觉一样地天经地义。老吊唯一的特色就是骂人,对小辈子,总是赤裸裸的先骂句娘来埋下“伏笔”,才“且听下回分解”。加上他又是族长,在这方小天地里,他的话有时比主席令还管用。他骂了一通娘之后,就把蒙庄白纸厂的经理和副经理人选给落实了。都是他的两个侄子,国国当经理,二憨当副经理——尽管这两个蠢货不但目不识丁而且连“经理”这玩艺儿到底是块砖头还是只小猫都理会不起。

最令人遗憾的是春风也仅只刮了一下而已。

老吊的厂长当然只“厂长”了一下。

因为,新来的这位“水牛乡长”一匹水牛换来的三十二个老者(一匹水牛八百元,旧钞每一百元票面上四个人头,八张共“三十二个老者”)保不住他了。他的后台马区长被调到邻区当了书记,你说他当不当栽?尽管水牛乡长有股子雄心办乡镇企业,但就在这其中,挑选啥女工什么的,才小半年,就弄出了八九桩桃色案子。

活该!

老吊厂长和他的工人们

搞大厂的希望一成了泡影便永远成了泡影。而那些“工人”们叫老吊“厂长”依然叫得蛮勤。他也应得脆。

一排槽子砌在山脚,一股清泉细水长流流成蒙庄人涓涓的生命。就为抄这纸,一坝水汪汪的稻田放干了栽包谷,只好买大米来交公粮,舂大米的碓就“改行”舂纸花了。山谷里一天轰轰的响得很热闹。天麻麻亮就有人起来动手,早饭自有人送。抄纸人苦。抄纸人的菜里得放点猪油,否则,没信心了,就不好晒。谚云:抄纸不吃油,抄来无“领头”。纸无“领头”就揭不下来。

有人送饭来了,兴“摆菜”。摆菜,纯粹是用些龌龊的语言制造一个令人作呕的意境,就跟写小说的哥们玩的“环境描写”那一招是一样的。比如,人家吃面条,摆菜的人就“摆”蛔虫;人家吃肉,摆菜的就“摆”县医院的粪坑里那些引产的婴儿骨头。看,老吊的饭来了,是稀饭。国国就说:“我家那条瘦母狗爱去啃人家的嫩包谷,尽拉稀,那包谷还没消化,三瓣两块的,淋在草叶上,就像老吊叔碗里的那菜稀饭。”老吊吃着吃着,联想到雨天看见的那些草叶上的臭狗屎,喉头一痒,哇的一口吐出些五颜六色的来。人们立马歇下帘子,哈哈连天的,说:“老吊走倒天河喽!”意思是说他倒(屙)“天屎”。

这时,老吊放下碗,一屁股坐在槽坎上,眼角挂着泪花,尽把作者不好付诸笔端的脏话都骂了出来。

再有人端饭来时,“菜谱”又极简单了:“老吊吐的那个叻,有青菜,有辣子皮……”效果极佳,“哇”的一口又吐了。

摆菜摆腻了,再换个频道。据说老吊的山歌能唱几天几夜,他自吹说:“哥们这记性么,要是读书,保留学。”他还侃大山:“当年老子们唱,婆娘都赢了几条摆起。”一听说他唱山歌赢得过“几条婆娘”,小辈子们简直馋得眼红,顿时生出一种生不逢时的悔恨。因为这些家伙一个个都还把娶婆娘的希望寄托在抄纸这“事业”上呢!用老吊的话讲,叫做:“你几爷崽的婆娘还睡在这排槽子里,就靠你几姨妈把她们捞上来。”

一有空老吊就哼哼。老吊的山歌唱得年轻人们直想哭:

“老者下坡脚歪歪,来拢花园无人挨。

你不挨我我挨你,舍着老命同你拽。”

又唱:

“山歌不唱不开怀,磨子不拉不转来。

磨子拉得团团转,山歌唱出眼泪来。”

的确,山歌有时是要唱出眼泪来的,当然不怪年轻人们多愁善感。事实证明这已不是“老吊时代”了,女人,那不是几段山歌就能解决问题的,钱,万儿八千不在话下,要抄白纸来解决这困难?一分钱一张纸,就算要一千元吧,也要抄十几万张,要一个人弯十几万次腰,刷十几万刷,还有打碓舂纸花理纸数纸赶流流场……若是欠钱欠粮还可申请民政解决,而此种问题却是民政鞭长莫及的。站槽子的哥们除了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之外别无它法。常有女人打河边岸上路过,一群饿鬼便咿呜呀呜的瞎起哄。老吊骂他们是一伙“饿牢子”。

家家有人轮换着抄纸,唯独老吊青杠树雕菩萨——硬神。他愤愤骂有儿穷不久无儿久久穷真他妈!人们戏谑道:“咋不叫你那十万人马的头头来抄呢?”他眼一斜,嘴一努,说:“日你妈!”

老吊有个儿子,刚出生时头大得令人嫉妒。有个拉四股弦的瞎子还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十万人马的头头。”老吊便“吊”了起来,一副太上皇的架势,人们便叫他“老吊”了。

可是那“十万儿马的头头”并未真的统帅了十万人马,而到了七岁时,却几乎傻了。那时蒙庄的姑娘纷纷被拐子给拐到山东去,老吊自言自语的说:“哪个帮我把这憨狗日的拐了去,我倒贴他几个路费。”

老骒牛

“老骒牛”不是牛,是绰号。骒马是母的,而人称“老骒牛”的这个家伙却是个地地道道的男性公民。

老骒牛的路走得邪,钱倒是来得涌,算是肥到家了。他算蒙庄里最为精明的一个,拐带、诈骗、到云南去背“豆豉粑”(鸦片)、当包工头敲骨吸髓……后来,派出所的捉了他去,关了几天,还是老吊出面讲情,才把他给放了。小子被放了后就溜,他手头有钱,带着老婆溜了出去,一是避避风,二是出去生个根根。这几年他只顾捞票子,才生了个小姑娘呢!

老骒牛一出去就阔乎了。不久他就回来招兵买马的,打出了厂长的招牌。他的架子比当年的老吊还要了得。到底蒙庄人对他扎实不买帐,因为他把抄纸这门手艺传了出去。在一次家族会议上,老吊义愤填膺地说:“老骒牛这狗日的成心叫老子们的下一代喝西北风!”

老骒牛回来招了许多工人,说具体点是招了许多女工。抄纸也的确太需要女工了:晒纸、扯纸,还有,就是制造某种氛围。而工人至少又要比农民希奇,听说当工人,谁不乐意?

九月里,阳光笑眯眯的栖满山谷。老骒牛气宇轩昂地坐在货车上,汽车载着一车纸花。民工们听说他来了,都纷纷赶来要他欠大家的“抹汗钱”,老骒牛想耍赖。民工们态度也坚决,没钱就要他的纸花。老骒牛乱了方寸,还是老吊出了个鬼点子,说这车纸花是老骒牛帮他押来的。民工们才不敢动,几个二杆杆就骂骂咧咧,说日你妈还招工人不招嘛。老骒牛装憨,随操一顿,当天就赶回他厂里。

不久,老骒牛病危的加急电报来了,叫家里去几个人。老吊、国国、二憨他们几个就去。第三天,却抬了截冷冰冰的尸体回来。老骒牛死了。

庄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而这里的“追悼会”则是请几个道士先生来诵诵经绕棺救苦超度亡魂。老骒牛有的是钱,死了当然要大办一通的。他老婆菊子一天哥呀人呀的哭,女儿秋秋抱着菊子的头说妈你不要哭了你再哭我也要哭了。菊子哭得死去活来,秋秋也哭。女儿哭一阵后,就去看别的妇女磨包谷磨豆花,见人就嘟起小嘴说:“我们不得爸爸了,我们要买新爸爸了。”

庄上的人们说:“这小姑娘伶俐得很,够得上她妈。”

坐夜

坐夜是蒙庄人的老脾气。有人生病,坐夜;接亲嫁女的前前后后,也坐,死人那就更不例外了。坐夜当然不是坐一坐就了事,除了招呼人家几掐叶子烟几盅大碗茶外,还得把甜酒糯米面之类的贡献出来,风风光光的整点东西给大伙混混嘴,便叫“煮夜宵”。人家来坐,当然是看你面子门板样粗,你敢夹抠?

蒙庄有事双台起,祸水不单行。刚埋了老骒牛,二憨家那棵独苗又被人抢走了。

这夜本来应该拿到寡妇菊子那儿去坐的,但二憨家似乎比起死人还要严重些。再说,老骒牛已经死了,菊子么,一个女人!

太阳刚落坡,人们就拿着亮槁、稻草、电筒一类的照明工具到二憨家坐夜来了。

二憨家锅没顿,火又熄。几根烟巴斗星似的眨亮,屋里浓浓的弥漫着呛人的叶子烟气味。

二憨女人还在哭泣,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子。

二憨不在家里。人们劝她不要哭了,说等二憨回来后再打发几个人去找。

月亮上来的时候,去赶二憨的人回来了,他说他半路上遇上了二憨,说你儿子都给别人抢走了,他却说你扯球淡,嘿嘿的笑,仍扛着竹子不紧不慢的……

过了刻把钟,二憨才到。他说早都要走的,二舅母不准走,说吃了晚饭才……他女人哭得更伤心了,咒道,千人万人都不像你这个剁脑壳的这样。看到他女人的那双眼睛,他才确确实实地相信事情已经扯拐。但又确实束手无策,只会不住地叹气。

二憨嫂说:“这回来偷的可能还是前回来的那几个,瞅倒二憨不在家了,才来偷,哪个晓得他们是贼?只说是来找歇处的,脸上蒙着白布,戴着黑眼镜。等我蹲茅厕回来,连娃娃也不见了。”

“看来是前后左右的人干的。”国国说。

“不,声气别得很,不像前后人。”她说。

“强盗窝边还有乱人?”老吊说。

“日他妈看来这回老子是砍竹子遇节节了。”二憨愤愤然。

老吊说:“赶紧打发几个人出去寻一趟,去不了多远。”

“寻?老牛死了还要贴斧头?他有心偷去,还让你寻着?”二憨漠然得很。

“日你妈老子说来信不信由你。你不把这儿子找回来,你不要以为你炒一辈子的纸,怕二天你死球了,壅在哪个乱坟坝,怕纸絮絮都没有一根飘呢!”老吊说。

“你见哪家的找回来过?刘三爷家的葫芦、朱四贵家的发发,不但找不回来,而且还用了一大笔钱。”

“……”老吊只得点了点头。

滚倒认滚,跌倒认跌。二憨劝他老婆:“不要再哭了,不丢已丢现成的了,哭一歇伤人,他又不会回来,再说那娃儿打得残废完的。”

女人不听,只顾哭,说好歹么也是个人嘛。

二憨那娃曾经被盗过一回的,那次追得紧,没带走,却被那贼高高的掼了一道土坎,打瘫了半边身子。

老吊自言自语的:“日他妈哪个龟儿子帮把我那半条命拿了去我贴他几个路费。”他所说的“半条命”就是那个“十万人马的头头”。

正在打扑克输烟的杨吊二却说:“带去?带去就是死路一条,你以为人家是买去当儿子的?嘿!牵上街去,瞅人不注意,往别人的汽车轮子脚一掀,就哭哭啼啼的去找司机闹人命案子,人家少不得赔他个万儿八千的。”

杨吊二是溜社会浪世外的,天上的他晓得一半地上的他全晓得,说话来绝大多数人都不得不信,哪怕他胡吹一通。

老吊吃了一怔,说:“若是这样老子就不干,做来养他一辈子都行喽。”

二憨女人哭得更加伤心。

柴庄上的董秀才来了,大家连忙起来让座。连正在打扑克输烟的杨吊二一伙也起来谦虚了一番,说董老师过来打扑克。董秀才说不打我又不会咂烟。什么?世界上居然还有人不会抽烟,还是个教师呢!杨吊二一伙吃惊非小,说:“你咋不学学?烟酒烟酒,腊肉计划嘛!”董秀才说:“学?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不知道要拿去学咂烟还是拿来学吃饭。”

“人家董老师是要存钱来接儿媳妇。”人群里有人说。人们便鬼叫般的哄笑起来。

不知是谁的一句话点到了董秀才的痛处,他只得脸红红的,去跟二憨他们两口子拉呱。

在蒙庄和柴庄,董秀才是首屈一指的知识分子,在蒙庄乡小学里任“戴帽初中班”的语文课。他很懂得好歹,说话又中听,所以,在一般老实巴交的老百姓的心中,他算是德高望重的一个。

那一把子年轻人又继续玩着扑克牌。当然,在这些乡下人眼里,输烟是不算赌博的,更何况这比打输了钻几回板凳脚或是喝几瓢凉水要够刺激,老辈子们也支持。一种叫做“怪噜”的扑克招式刚刚流行到蒙庄,凡遇大小事情,往往有几摊闲人打得热火朝天。几个老者站在四面围风,摇旗呐喊的大脚趾头直抠进鞋底里,似乎比当事人还要着急。当然,结底谁赢了,少不得会发一转烟。

油灯,昏昏的亮着……

二憨忙着划竹子,还边叨着:“反正不偷已经着偷了。”人家劝他:“二憨,别要划它了,你哪还有闲心来划这个?”他说:“儿子丢了呢就算丢了,这竹子呢,再不划,就干了,可惜;划点青篾,打张帘子抄纸,黄篾呢,编个把撮箕,等着开春抬包谷粪用得着;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的。”

董秀才挨着二憨他们两口子坐下,劝二憨他女人要想开些,不要伤心过度,等着开春忙农活,身子垮了可不行,要将息倒点,反正年纪还不大……

二憨女人也就真格的不哭了。不哭了便去生火。二憨家穷,再说也不知道儿子要打落,所以没有提前给大伙准备煮夜宵的料子。二憨他女人扎实惭愧,抠了几下手背,说一样都不得,只能煮几个洋芋了。杨吊二们没说话,只顾打牌。董秀才劝道:“洋芋就留来做种算了,你现在把它煮了,等着开春还不是要花贵价钱买来栽?大家都是吃了饭才来的,反正也不饿。”

让大家空空的来坐一阵,二憨女人心里始终不安逸,说管他种不种了,要种以后再想办法,所以还是煮几个给大家混混嘴。

坐了一阵,老吊说要回去理几刀纸后天赶场,等不到洋芋煮熟,走了。董秀才说要回去改作文本来明天讲评,也走了。

菊子

小学教师找老婆难,这并非天方夜谭。董秀才一支脚杆潇洒地迈上了而立之年的台阶,却依然是校场坝上的桅杆——光棍一条。肚子里倒是有几滴墨水叮当作响,腰间却是没有几文“狗儿”(蒙庄土话,钱的意思)。人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却没有结婚,世人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瞥你呢?尤其是翻了三十岁,便会时不时的仿佛听到背后有那么多的阴阳怪气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

董秀才在二憨家坐了几夜,人们便劝他提火炮到菊子那儿去放——蒙庄人对二婚嫂求婚,就采取这方式。他没说什么,笑笑。

村民办小学垮了,几个民办教师就做买卖去了,村长们也表态:垮了罢球,没伤了人是件好事。可这就苦了那群无头苍蝇似的小学生,公办学校里挤得冒汗,显然是一个也插不进去了。董秀才就找到老吊村长,建议他出面集点资来修一个,他说:“总不能叫这群娃儿小小年纪就失学嘛,看现在扫盲扫得火热的。”老吊翻了个白眼,说:“修学校?你叫他出钱修祖坟修祠堂搞谱书,不得钱他都去借来;修学校,怕他有也不想出呢。”之后,他又找了另外几个村干部,几个村干部都摆脑壳,说现今的人不可思议得很,不信你就去试试瞧。

董秀才不信,就夹了个夹子,提根打狗棍,催皇粮似地去走村串寨。他向人们解释说,知识重要得很,人没有文化不行,这个地方之所以穷、之所以落后,就在于文化不发达,所以,望大家赞助几个钱,修复村民办小学,这是用大家的钱,办大家的事,等等,等等。

任他说得口干舌燥,可就是没有谁施舍他一个子儿。

那天菊子在井边舀水,董秀才正打那儿路过,他开玩笑说:“菊子,你不斗几个钱来支援支援教育事业?!”他本来知道菊子拿不出钱来。

“斗嘛,”菊子笑笑微微的说,很通脱的样子,“不过,我有个条件。”过了一会,她说。

“真的?”董秀才一喜,“说来听听看。”

“二天我娃儿上学,免不免费?我们孤儿寡母的。”她的眼眶里有点湿润。

“这个么,我担保,免!”

“那我就斗。”菊子说,“钱是死鬼在生的时候挣的,他倒一骨碌死了,我们孤儿寡母,以后哪个照管?”

“以后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讲,只要是我办得到的。”董秀才说。

菊子的脸上顿时泛起两朵很好看的红晕,长辫子在她的手上绾着:“那……好得很。”

菊子就把安埋老骒牛剩下的三百多块钱捐了出来。董秀才说了番话来安慰她,她说董老师你真好。董秀才走的时候脸红红的。

当晚,菊子对她公公说董老师人真好,公公说好,只是脸阴阴的。她又对婆婆说董老师人真好,她婆婆就一通破骂,说你爹好你就跟你爹去,我儿子尸骨还没凉你就找老公,你这黑心母狗。

老吊族长说话一句顶十句。赶场天,董秀才请了老吊一顿二锅头和五块臭豆腐干,也隐隐的说了些与菊子有关的话。那天晚上老吊就醉醺醺的去跟菊子公婆讲:董秀才那伙子靠得住,若菊子嫁他,以后秋秋的日子好过。公婆就软了口气,说:“叫他过来在吧,房子现成的。”

因为,菊子又生了,但毕竟不是儿子。

四月间,董秀才提了一串电光炮到菊子那儿去放。从此,蒙庄有了一个知识分子。

董秀才

董秀才会抄纸了。据菊子讲,抄来还好晒得很。

蒙庄八面环山,山势极峻。进了三九,庄子四周的山们都纷纷戴上了“白帽子”。庄子虽然落矮,可是干干的冷。而白纸匠们都不愿放下手里的活计。他们一个壮一个的胆,说准备干到年坎脚。每口槽子边都安一个小煤炉,炉子上顿着温锅,半锅子水呜呜呜地呻吟着。抄纸匠们要等到手冻得通红,实在握不住帘架子了,才把手伸进温锅里捞一下。等手被烫软和了,又开干。

自出娘胎以来,董秀才哪吃过这门子苦?不过经历了一冬的考验,他算是“合格”了。

抄纸,固然发不了大财,但只要你在蒙庄这块地盘上落脚,命运之神就会命令你提起帘子,并且,一提起就不准你放下;放下,好吧,冻饿老爷立马派遣饥寒二先生来找你算帐。

再说呢,董秀才不再在小学里教书了。关于他的传闻颇多,众口不一,他也一直默默的活着从来未向他人透露半点。有一点却是众所周知的,就是他已被处以开除留用七年之“分”,每月薪水人民币三十六元整,让他下到所谓的基层锻炼一下。现在有个问题是最叫人痛心疾首的——也就是农民的文化素质。你要搞四化建设也好要上天登月球也好,一伙文盲咿呜呀呜的来拖住你的后腿,岂不麻烦?所以,国家领导人们也开始注意这个问题了,往往要分发一些人来管管这个农民教育。蒙庄文盲的“浓度”恐怕要居世界首位。蒙庄人办蒙庄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蒙庄的这个“盲”让董秀才来扫无疑是最恰当不过的,也是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搞农教不比上初中语文课,尽管那玩艺儿不需要多少高深的知识。

还是老吊帮他忙召集了几个“群众”来开了个会,会上,老吊先训一通话,要大家好好的听着,承党中央国务院对我们老百姓的关怀,叫董老师来为大家“消灭文盲”,大家要听董老师的等等。之后,是董秀才苦口婆心的开导大家一通,并希望扫盲班在白天也开起课来。而那些群众呢,在他大讲特讲“知识爆炸时代知识十分重要”的时候,男人们边咂叶子烟边吹龙门阵女人们奶的奶孩子纳的纳底摆的摆姨妈话,等到董秀才讲到白天要上课时“群众”们一下子吵起来,男的说白天要抄纸女的说要晒纸还要做饭要煮猪食,直闹得一窝蜂似的。老吊和董秀才吼了半天才吼住。可是,刚定在晚上上课,人们也炒豆子似的吵了起来,说白天累死累活的并且晚上还要扯纸理纸数纸……

“依我看,”国国向董秀才和老吊说,“这盲就不扫球它喽!”

“要扫!”老吊说着,看一眼董秀才,“干脆这样吧,扫年轻的算了,年纪大的,泥巴都快壅齐颈子喽,学来搓球?不如让他去抄纸来赚二文。”

“不行,”董秀才说,“要考试的,必须人人过关。”

“那么,”老吊宣布,“这扫盲班晚上读书,到时候谁不来,我们请示乡长来吆他家的猪。”

董秀才干劲十足,亲自腾出一间空房,搬些砖头石块,借些板板枋枋搭起,就是课堂,又七拉八借的找来许多张三脚椅子两脚板凳,买了几挂火炮,请了三个吹鼓手,轰轰烈烈地举行了开学典礼。

当初董秀才打算白天也上课,菊子和他分头去动员,结果请了一些既抄不了纸也晒不了纸更煮不了猪食做不了饭的老头子老婆子来。老头子老婆子们目力极差,大字墨黑黑小字认不得,只能仰着脑壳闭着眼睛念天书。夜里倒是有几个人提着盏小油灯来,但白天里实在疲劳过度所以再也打不起精神,再说,已经不是读书识字的年龄了脑筋容易发岔,听着听着的就走神了。老头们烟瘾一发,呵欠连天的,过不久便吹起壳子打起呼噜来。董秀才有几次也黑起脸来整顿课堂纪律,到底还是无济于事。

尽管效果差,学员们总算认得了几个字。抄白纸用的那“纸花”也就是印刷厂里装订时切下来的那边角废料纸絮絮,有时也把一些印坏装订坏了的书也撸了一些进来。抄纸匠们撸纸花煮来舂时,若抓着成片的,便要拿到眼前晃一下,蛮像个知识分子。

那次国国拖了车纸花来,纸花里有不少装订坏了的山歌书,那些山歌书都是些吃闲饭的哥们收集并加工整理过的。老吊就拣了十四斤山歌书搁起,国国有二十一斤。一天,老吊对董秀才说:“干脆这扫盲班把它办到槽子边去算球!”

“咋办法?”董秀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我借给你一百斤构皮,教你抄纸。”老吊说。

“又咋办呢?”董秀才依然不解。

“用山歌书上课。”

“哪来的山歌书?”

“我有十四斤。”

于是,董秀才白天就去抄纸,晚上回来也上一阵的课,再去和菊子扯纸、小秋秋一五一十的数纸。

不过,槽子边的扫盲效果是要佳些。每人的槽子边贴一页山歌书,董秀才一念,大家就接力棒似的接下去,加上民歌通俗、顺口,字数一致,易唱、易记,边抄纸边唱山歌,既不枯燥,也扫了盲。晚上再写一写,就算巩固了。

董秀才抄了一冬的纸,老吊的十四斤山歌书只剩下半把斤了。他吹牛说:“现在我们随便当个把高小毕业生。”

所以,哪怕大雪封山,十几斤山歌书在肚皮里一燃烧,就不感觉冷了。手僵了不要紧,伸进温锅里捞一下。

董秀才边抄纸边说:“这回要考吧,我包百分之百过关。”

尾声

纸,抄到腊月三十上午,老吊厂长才宣布停工过年,大伙齐刷刷的放下帘子,将温锅里的水把纸垛上的冰烫化,榨干,扛回家过年。

正月间赶花场唱山歌,今年场火摆得大,乡文化站、县文联也有人来采风,省电视台还有人来录像,据说唱赢了还要拿奖金扛彩旗。

大年初一,老吊组织了个“蒙庄山歌队”,一帮子白纸匠个个跃跃欲试,嘴痒痒的。老吊说,不唱到正月十五誓不罢休。董秀才是知识分子,当了蒙庄山歌队的副总指挥。

从初一到十五,“蒙庄山歌队”的队员们每天一大早就出发,天黑了才回来。正月十五那天,真的扛了一面旗子回来,面盆毛巾床单之类的奖品得了不少。

过了正月十五就栽洋芋,几家几家的联合起来搞互助组,几天时间就栽好了。栽好了洋芋又收拾起帘子、山歌书,继续操练,结果,又把国国的那二十一斤也放翻了。

到了秋天,县教育局和乡中心完小派人来检查农教,啥子王局长、高校长一类的大员也亲自下山,考试的方法是读一段报纸,不消说,蒙庄没一个卡壳的。由此,蒙庄被誉为“文化乡”,上面给蒙庄小学拨了十五万元搞修建。

董秀才终于恢复了戴帽初中班的课,月薪也升到了七十九元的杠杠。

于是,山脚下又有口槽子空着了。山歌声明显锐减。

在那伙抄纸匠的心里,有种莫名的、空空荡荡的感觉……

(载《高原》1991年第3期,录入《黔西北文学·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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